偽裝成反詐的詐騙
1. 表演與心理學,騙子在進化
2025年的電信詐騙,已經不再完全是我們想像的場景:昏黃的出租屋裡,有幾個男人,合演一出戲。騙子在進化。
騙子現在有了專門的導演來寫作他們的全新腳本,雇用了專業的心理學顧問來指導他們的騙局。針對這個月內我對一些受害者的訪談紀錄和查閱到的相關資料。我們得知,在緬泰邊境小鎮妙瓦底的電詐園區中,甚至開設了多個「圖書館」和「學習室」。在這裡,數百名「業務人員」夜以繼日的學習著全新的詐騙手段,接受關於行為操控、法律知識和普通話發音培訓、語言暗示等專業技巧。這些業務人員,就是我們常說的「電詐分子」或「騙子」。

「PUA」「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羞恥感的操控」被他們的導師編寫成PPT文檔。我對其中的內容進行了分析和拆解,他們的邏輯鏈是「懷疑→安撫→權威→命令」,他們利用受害者的善良作為騙局中的餌料。構建騙局的行為成了一場建立在信任與孤立之下的重要工程。他們利用受害者的順從與愧疚,讓受害者們把密碼和金錢,朋友和未來,係數奉上。
當然,還有一點沒有變化。這一切的開始,往往仍然是一通電話。
我與微博上的一位介紹了自己被詐騙經歷的受害者取得了聯繫。她和我說,她是在冬天的午後接到的電詐分子打來的電話。他們是通過「+86 96110」的電話聯繫到的她,她覺得這是來自反詐中心的電話,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反詐成了詐騙的開場白。
「您好,是艾琳女士嗎?我們這邊是反詐中心,近期監測到您的身份資料可能被冒用,這涉及到一起境外洗錢案……」
電話是那種國內熟悉的「播音腔」。對方說話的語氣並不急迫,卻帶著壓力,又讓人無從抗拒。艾琳說他們說話有點像南方口音,但她並不確定,對方一口氣說出她的姓名、出生日期、居留資料,還講出來了她幾週前才申報過的臨時地址——她愣住了,然後心跳加快,一種名叫「被國家注意到」的恐懼開始蔓延。
她沒掛電話。她聽著對方說要轉接「境內警方」,聽他說「案件涉密,不能告知任何人,否則妨礙司法」,她甚至下意識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回到家裡,加上了對方提供的Skype,一位穿著制服的警官出現在鏡頭中,自稱「陳警官」,背景是警徽牆。艾琳照做了——她以為自己在保護自己和他人,但事實上,一場精密操控的真正開始。

2.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
真正的騙子懂得忍耐,等待,等到受害者放鬆警惕之時,將他們的錢財一網打盡。我們採訪中的幾個受害者都是類似的情況。手機銀行是他們自己打開的,密碼是自己填寫的,最後,他們在共享的螢幕上殿下確認。
在這場演出中,騙子使用的武器並不是威脅,也不是暴力,他們之中,有些唱紅臉,有些唱黑臉,不過大多保持耐心,他們不再一味地威脅受害者,而是使用受害者熟悉的語言和官方強調,完美拿捏每個受害者的心理防線。
在艾琳的講述中,她說那個自稱來自「反詐中心」的電話隨後被轉接到了「境內公安」。接下來的幾日裡,艾琳開始於一位一位自稱“陳警官”的人通話。對方說話的節奏平穩而準確、沒有多餘情緒。對話裡的內容包括她的姓名、身份證號碼、學校地址與航班記錄。資訊不僅準確,而且順序井然,就好像真的從某個公安後台資料庫裡查出來的一樣。
「我記得我當時還說:’這不會是騙子吧?’」來自倫敦的受害人沈莉告訴我們。她同樣是在留學期間接到了「96110」的來電,對方同樣說她名下有一個涉案號碼。「結果他就立刻幫我接通了一個穿警服的人,他那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沈女士,我們懷疑您已經被境外詐騙組織盯上了,請您務必配合調查,不要掛斷電話。’那一刻,我竟然鬆了口氣。我真的以為,我正在被保護。」
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在受害者眼前的,不是鍵盤後的敲詐者,而是穿制服的人。他們收到一份又一份蓋公章的文件。與他們溝通的可能是「檢察長」「電信局工作人員」甚至可能是「國安局代表」。他們對受害者講的是,「你只是受害者,但請你配合調查」。
受害人林墨說,讓她真正相信對方的,不是文件,而是那種熟悉的口吻——她和我說,如果你在中國生活過很長時間,你就會明白,那種語氣很熟悉,在學校和單位、在辦證大廳裡都可能聽到,他們會說「這件事對你很重要,我們只是想幫你解決,你要積極配合,不然你以後回國連公務員都考不了。」
這場騙局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他並不打破受害者腦海中的秩序,他們對秩序進行了模仿和強化,使用法律名詞和規章制度,用語氣堅定的“溝通”讓受害者放鬆警惕。受害人甚至會在對話中被“教育”——要如何保護自己的資料、如何避免網路詐騙。這種仿冒公權力的精確模擬,產生一種壓倒性的真實感——受害者不是被強迫交出金錢,而是自願服從體制敘事,最終為「自證清白」而獻出一切。
艾琳也不是在第一次對話時就完全相信。她曾試圖掛斷電話,也曾問過對方是否有警官證。對方立刻開了視訊,一個穿著警服、站在“公安局”牆邊的人出現在畫面中。他還朗讀了艾琳可能違反的法律條文,並用「這是我職責所在」這種語言,給她一種「官方代表正在忍耐地為你解釋」的錯覺。

在這場戲裡,騙子演得不只是警察,也演你良知裡的那一個聲音。
騙子顯得非常善解人意,他們會說:「你不願意麻煩別人,你希望自己解決問題,你害怕讓父母擔心,你不想讓人覺得你是壞人。」陳警官說這些時,非常溫和,甚至值得信任。就像他已經看穿了艾琳的全部性格。

另一位名叫Wendy的受害者告訴我們,在長達兩個月的監控過程中,她甚至會主動告訴騙子自己去哪裡、做了什麼,她都和他們拍照報備。「我其實知道有一點不對勁,但我太想結束這一切了。我覺得只要我再配合一下,就可以脫身。」

這就是這場騙局設計中最核心的部分,操控者學會了何時給你一絲希望,又何時製造更多壓力。他們把身份合法性做得滴水不漏,讓人難以拆解。在開始的時刻,他們故意避談金錢,直到你徹底陷入自證的焦慮泥淖中,才拋出那句:「目前只能靠你的資金擔保,來換取進一步的審查機會。」
不過等到那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了。受害者已經在長期的監控中失去了語言的邊界和行為的主體性,他們不再信任世界,而是懷疑,等金錢交上去,他們可能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什麼,到這個時候,他們會懷疑一切的真實性——會思考那個主動點開銀行app、每天打開視訊報備、說服父母轉錢的人,真的是我嗎?
3.為什麼他們會相信
受害者之中的許多人都不是無知的人,這些受害者之中的一些已經工作多年,其中一位和我講,他出國留學之前,是在科技公司從事資安工作的,有的精通法律條文,有人甚至經常看到轉發反詐中心的宣導片。
他們不貪心,也不愚蠢,只是以他們的經驗,他們很難想像類似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頭上。受害者林海和我講,他經歷的假公安騙局發生在他在歐洲讀碩士的第二年,他花了整整十天的時間「配合取證」,與遠在亞洲的“刑警”日夜連線,每天交出定位、通訊紀錄與賬戶資訊。他說:「那時我甚至有一種光榮感,我還以為自己在參與一場國際刑偵行動。我不是嫌疑人,我是見證者,我有義務配合調查的人。」他語氣中仍保有那種微妙的錯亂。他和我說「我好像也知道有些東西有問題,說不通,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不夠了解,我很難去質疑他們,因為他們不是一開始就和我提錢的,我不明白如果是假的,他們為什麼要耗費這麼多時間精力做這種事。」
林海不是唯一有這種「義務感」的受害者。
那位來自倫敦的留學生也是這樣和我說的,她說她也是被同樣的「境外辦案劇本」操控超過一個月。每天都會接到來自自稱“虹口公安”的電話,那位陳警官要求她複誦法律條文、解釋案情、報備日常。她說:「我當然很抗拒把這件事情告訴父母,因為我真的想證明我可以一個人把事情處理好。我覺得,自己如果是無辜的,就應該靠配合調查來澄清。」
他們都是誠實的人,他們怕是被當成對社會有害的人。他們想證明自己的清白。這就是詐騙者話術裡最精準的一環。在形式詐騙中,詐騙者不告訴你「你犯了罪」,而是說:「我們知道你是被利用的,只要你配合,我們可以給你一個清白。」在溫柔的操控中,詐騙分子給了受害者一種「你很重要,你在主動掌控情勢」的幻覺,通過構建一條封閉的敘事走廊,把人一步步逼進沒有出口的地方。
林墨至今仍記得第一次懷疑時,「警官」冷冷地說了句:「如果你對我們不信任,那我們也沒法再幫助你證明清白了。」這句話是情感勒索,也像是職場PUA。「我當時就妥協了,覺得自己太衝動,應該尊重辦案的程序。」
騙局建立在受害者的信任上,受害者對體制有基本的信任,對秩序有順從感,對他人的經歷有體貼。
尤其在他們在異鄉求學或工作的時候,「不麻煩人」「不丟人」「不出事」是一種基本生存信條。因此當詐騙者以「配合偵查」「保護個資」「為國家安全」為名進行施壓時,這種信條就轉化為自願的順從。
受訪者說:「說實話,我怎麼沒有懷疑過。但對方沒有急著讓我給錢,還教我保護資料的方法、說不要在公共Wi-Fi上用網銀。他不像騙子,他像個很努力的想把這個案子辦好的警察。我那時候覺得,’他何必要花這麼多時間演戲?’」
被監控23天後林海才驚醒,他說:「我當時真的只是太想證明我不是壞人了。當你一直被質疑、你就會下意識一直想澄清,你就會開始說:’再多交點資料也沒關係,只要能證明我沒做錯。’」
這場騙局到最後,他們都早已不再思考「這是不是真的」了,而是被困在了一種迫切想要「結束這一切」的心理疲勞中。他們交錢給騙子,因為他們覺得如果這是結案的代價,他們可以接受,他們視「保密」為自己配合的誠意,把「羞恥」當作道德上的原罪。甚至,有人和我說,他自己感覺在這個過程中讓父母擔心、讓朋友受驚,是一種不可原諒的過錯。
4. 被卡住的正義
這是一場一方全副武裝、一方手腳被綁的戰爭。
在今天的詐騙劇本中,「96110」不再是反詐熱線,而是一串可被複製的數字代碼。電話號碼可以偽裝,這些語音可以來自AI或經過訓練的播音員,連續播報身份訊息與條文時幾乎毫無破綻。詐騙份子使用的Skype不受地區限制,即能繞過中國封鎖,也能規避歐洲執法追蹤。背景音效可以從公安機關的影片中提取,國徽與制服可以高仿製作,一切看起來——太過合理,以至於你不會懷疑。

「他們不再是’扮演警察’,而是構建了一個迷你型國家機器的幻覺模型,」台灣某大學法律系楊副教授告訴我,你看:「他們給你法律、指令、規章與辦案流程。他們在模擬一個我們都習慣服從的東西:體制。」
這種詐騙在挑選受害對象的時候,定位非常精準:大多是身在海外、當地語言較差、處於相對弱勢位置的華語用戶。對方口音標準、話術完整,令人不禁放下疑慮。「騙子知道你更怕被驅逐、更怕回國受審、怕父母知道。你不是怕騙局,而是怕丟人、怕錯失補救機會、怕犯錯。」
我諮詢的一位瑞典警官向我表示:「我們知道這些詐騙的存在,但它們通常不在我們法域內完成。」他補充說,即使受害者是我們這裡的人,他們提供的通聯記錄與轉帳資訊也經常涉及第三國帳戶、第四國IP跳板、第五國加密平台。「我們就像站在一面只能看見一角的拼圖前面。拼圖另一半,在你不認識的語言與國界之外。我們很想打擊他們,但是我們自己也做不到」
這種法律疆域上的「拼圖失語症」就把所有人都帶入了責任轉移的死胡同。即便大家都想要做些什麼,卻都無能為力。而詐騙者,就靠著這些斷裂生存。他們不需要與任何國家的執法系統正面交鋒,只要精確地鑽進系統之間的空隙——國家與國家、平台與用戶、警察與使館之間那些模糊又缺乏責任歸屬的灰區。
當林海終於意識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場騙局時,已經是第23天。他的Skype視訊已經被迫共享了近一個月。他的行蹤和帳戶、情緒和感受一一彙報給了那位自稱“警官”的人。那天凌晨,他在網絡上刷到了一則反詐文章,上面寫到了穿著制服的警察,和造假文件的時候,他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出騙局。他掛斷了監控,並且將自己的經歷分享到了網上,這時,他已經被騙超過10萬。
艾琳的遭遇和林海類似。不過她沒有立刻掛斷監控。她還是試圖給對方發訊息,想用“激將法”錄下他承認自己是假警察的話。但對方反應迅速,說:「你已經破壞了機密調查,將會立刻被帶回國。」然後,把她所有的訊息拉黑、封鎖、消失。
這時她才發現——好像她連報警都不知道該報給誰。
她去了當地的警察局,向對方提供了紙本的證明材料。但是調查也陷入了僵局。警方向她回覆說,這個詐騙帳戶位於馬來西亞、對方聲稱來自中國,我們可以幫助你立案,但是這個案件處理起來有難度,你要等待我們的回覆。不過截止到目前為止,距離她發出去的第一封報案信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仍未收到任何正式的回函。
她聯繫了中國駐當地使館,使館回應:“我們已經在社交媒體發布了許多防詐提醒,希望你能提高警惕。”當她追問是否能協助調查對方電話來源、協助與警方接洽時,對方語焉不詳,只反覆強調「我們不便干預當地警方事務」。
「所以這件事情的難度在於,我不在中國,找不到中國警察;我在的這個國家,警方說案件發生不在他們轄區;大使館說’無權干預’。那我去哪裡才能解決問題呢?我感覺非常絕望,我給騙子的錢裡面有三十多萬都是借的網貸。」
這樣的困境並不罕見。在我們訪談的17位受害人中,超過半數表示:報警之後未獲立案或未收到回應。
Wendy曾向英國警方報警,但警方表示她提供的對方Skype帳號無法追查,因為註冊地不明;而當她轉向中國報警平台申請查帳時,系統回覆她:「您的所在地與報案地不一致,請聯繫當地公安機關。」
這種「你不是這裡的人,也不是那裡的人」的情境,讓受害者被困在法律與國境的縫隙裡,成了沒有國家保護的個體。
甚至在語言與文化層面,受害者也遭遇了第二次傷害。有一位受訪者說,當她向銀行求助要求凍結帳戶時,對方要求她提交「法院證明或立案回執」,她當場哭出來:「可是沒有人給我這些東西。他們說這個情況難以立案。」
受害者林海在報案失敗後想要自行聯繫平台客服,試圖封鎖對方使用的帳戶與電子支付方式。客服要求他提供「可證明帳戶為詐騙所用的證據」,而當他截圖轉帳記錄與對方聊天內容後,得到的回覆是:「對方未違反平台使用條款。」
他後來對我們說:「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去求一個人工智慧客服’相信我’。」
而即便警方願意協助,也往往只是做個筆錄、發一紙報案回執。我的朋友幫助我向一位中國公安系統內部人士詢問,得到回覆說,這類「冒充公檢法」的跨國詐騙案件,破案率極低。他的回覆類似那位瑞典警官所說的「你要知道,這些人在緬泰邊境、柬埔寨西港,網路用的是跳板,錢轉三手,賬戶是人頭戶。你就算知道他在那裡,也沒法進去抓人。」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騙子永遠在線,警察永遠缺席。
我們的採訪讓我們意識到,這些情況不是個案,詐騙在國際範圍內都有發生。在瑞典,同樣有類似的跨境詐騙活動,來自國外的騙子假裝是銀行職員,打電話或發簡訊,聲稱帳戶異常,誘導受害者打開 Bank-ID(瑞典的數位身份系統)來“驗證”,實際是讓騙子取得授權。有時候,騙子也會打電話說你捲入某個案件、帳戶被盜、需要協助調查,進而誘導提供個資或轉帳。他們會模擬出真實的真實銀行電話號碼(spoofing),讓來電顯示為“SEB銀行”、“Swedbank”等,又或者模擬出當地警察局號碼。讓人放鬆警惕。
因此,電信詐騙,甚至是跨境電信詐騙,是全世界範圍內都普遍發生的現象,我們面對的不只是個別個案無法解決的問題,更是整個國際執法與數位治理都在面對的失靈現象。各個國家和地區的警察管理當地事務,可是詐騙越來越國際化,地方性的法律難以對其加以處置,就給了騙子很大的機會。騙子接入互聯網,公權力仍停留在紙本回函和平台轉介時,我們失去的不只是錢,而是對「正義能否實現」的擔憂。
林海說:「我已經不求破案了,只是希望有一個地方能正式告訴我:這不是我的錯。」但直到現在,他仍沒有收到任何一方——無論來自銀行、警方、平台或任何國家機構——明確承認他的無辜。
「好像我還是半個罪人,只是那筆錢沒了,故事就結束了。」他說完這句話時,停頓了一下。「可是我失去的錢誰來還給我呢,我還算幸運,騙的不多,也沒有欠網貸,但是你都不知道,我做夢還夢見他們跟我聯繫,說要給我抓回去。」
所有人都從未得到明確的回答。
5. 騙子如何行騙,我們如何醒來?
新式詐騙並不是突然降臨的,這就給了我們一些反應的機會。
根據大多數受害者的回憶。我們拼湊出了一場騙局的大致流程。
第一步是接到電話——一個陌生號碼(又或者是你熟悉的號碼,因為騙子可以偽裝自己的來電號碼,不過這些號碼往往帶有區號,例如+86(0)96110,往往是直接打到國外手機號而不是中國手機號上,如果是在境外遭遇詐騙的話)、他們用陌生的語氣,但是語調規整,可能並非中國北方口音,開場簡潔。「這是反詐中心,我們偵測到你的身份資料涉及一起刑事案件。」或者:「我們是大使館,懷疑你的護照被冒用。」他們不會立刻要求你做什麼,只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讓你先緊張起來。

第二步是「轉接辦案人員」。你會被告知你的案件很複雜,需要由公安、檢察官、境外專案組接手。這時會出現更多角色、更專業的術語,通話過程中可能有環境音、背景操作音,甚至視訊畫面上穿著制服的人。他們告訴你「別慌,我們是來幫助你的」,然後開始講述一個你無從查證、卻極具邏輯感的故事:某銀行帳戶與你有關、你的證件曾被某人租用、案件涉及跨國行動、如果你配合,我們會為你澄清。

第三步是讓你「保密」。他們說案件涉密,不能對任何人透露,包括家人。這是一個分水嶺——一旦你接受了這個要求,你就進入了他們搭建的封閉空間。在這個空間裡,所有的訊息都來自騙子,你無法和外界交叉驗證。他們不再需要威脅你,只要不斷強調「配合辦案」「證明清白」「這是為你好」,你就會把他們的要求當作唯一的選項。

第四步,是提出實質要求。他們可能要你提供個資、下載程式、開啟共享螢幕。你被要求將銀行App、通訊錄、證件照片全部交出,甚至在螢幕共享狀態下操作銀行帳戶。這個階段,受害者常常已經身心疲憊,只想快點解決問題。最後,他們會提出轉帳要求——名義上是擔保金、保釋金、調查需要,並保證「調查結束即歸還」。你害怕自己會「妨礙辦案」、害怕如果不配合就「有通緝紀錄」,所以你照做了。

這整個過程,往往只需要一到三天,有時甚至幾個小時,不過我們也有經歷時間較長的,多次詐騙的受害者。
我們採訪的每一位受害者,在事後都說過這句話:「我當時其實有點懷疑,但我怕萬一是真的怎麼辦。」這個「萬一」,就是騙子的武器。騙子不需要你完全相信,只要讓你不敢不信。
如果遭遇了疑似電信詐騙的來電,我們應該怎麼做來盡量避免自己的損失呢?
第一個關鍵點,是學會在「公安/使館來電」時立刻中止對話。任何來電聲稱你涉案、要求你配合的內容,都不會在電話中完成。真正的公權力不會透過視訊讓你錄口供,也不會叫你下載程式或轉帳到陌生帳戶。他們會用各種方法找到你或者你的家門。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問「那我該怎麼辦?」,而是直接掛斷電話。通過掛斷電話給自己留出反應的機會。
然後,你可以主動撥打官方電話確認——撥給你在地警察局、當地大使館或官方網站上提供的聯絡方式,不過要小心,這些電話也可能已經被詐騙份子控制,最好使用朋友的電話或者要求家人撥打詢問。千萬不要回撥對方提供的號碼,也不要點他們發來的連結。
第三步是說出口。任何要你保密的電話,都是在隔絕你與真實世界的聯繫。請立刻把這件事告訴至少一個朋友或家人,告訴老師或者同學,同事,或者前往在地警察局,與當地警察溝通詢問,雖然他們可能並不了解你的遭遇,但他們能給你第二個視角,幫助你辨別而不是讓你獨自在恐懼中做決定。
最後,搜尋與報警。你可以在網上查詢對方所提到的號碼、詞語以及他們的姓名,是否出現在詐騙案例中,也應該在當地報警留痕,即使不一定立案,也能作為你未來萬一發生更多事情時與平台交涉的證據。
反詐騙防詐騙的關鍵,不是「永遠不會上當」,而是在騙局還未完全封閉你之前,抓住那一秒鐘的猶豫,把它變成一個逃離的機會。
如果你覺得自己已經落入了陷阱,請記得: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沒有人該為「太相信別人」而感到羞恥,錯不在你,重要的是從中爬出來,說出來,多一個人講出來,就多一個讓這個劇本從你這裡結束的可能。
6. 結語
打破日常生活的電信詐騙,帶來的不只是金錢上的損失,更大的是精神上和意志上的破壞和信任的危機。
許多受害者經歷這些不是因為無知,而是因為他們相信制度和語言、相信秩序,讓他們放鬆警惕的可能不是惡言惡語,而是對方溫柔的話,例如一位受害者向我講述,對面有一位假扮女警察的人,向她哭泣著講述自己處理這些詐騙事件,與犯罪分子對抗如何如何困難。原本這些都應該值得信任。但是如今這一切被騙子成功模仿,當「你涉嫌犯罪」變成了一句劇本台詞,我們就活在了一個真假無法驗證、信任可以被買賣的世界。
反詐是一項艱難的功課,因為它不只是叫人警惕,更是叫人質疑——我們是否過度仰賴體制的語言,是否將服從當作善良的代名詞?我們如何在信任社會與防衛心態之間,找到一條不讓自己孤立、也不讓自己沉淪的路?
也許我們終將學會不再默默接受「保密」、「配合」這些披著權威外衣的命令,學會在第一個不安升起時,就對身邊的人開口說話。真正的反詐,不只是一次自保,更是一種持續的自我教育:我們不再相信所有權威語言,我們開始相信自己的直覺,也相信別人的提醒。
因為,在一個騙子可以模仿政府的世界裡,唯一能救你的,也許不是制度,而是你願不願意讓別人聽見你正在懷疑的聲音。
7.小測試劇場《你配合一下就好》
【開場 ·神秘來電】
你剛結束一個忙碌的上午,從學校回到家,你打算泡杯咖啡、滑一下手機放鬆一下。電話響了,是一串你看起來有些眼熟的號碼:
+86 96110
你遲疑了一秒。這不是中國的反詐中心嗎?怎麼打到了你在國外的手機上?還是你手機卡最近在更新資料,被誤標了?
你按下接聽。
對方是個男聲,語氣平和:「您好,我們是中國國家反詐中心,目前有一筆涉嫌非法交易與您身份有關,我們需要確認您是否知情。」
你皺起眉頭,腦袋還在空轉。
【選擇 1】
• A. 直接掛斷,這聽起來就不對勁。
• B. 警覺,但決定先聽他說完。
• C. 緊張起來,趕緊說:「怎麼回事?我沒做什麼啊!」
(若你選A:跳至【支線後果A:掛斷之後】
若選B或C:進入【第一幕:合法話術的陷阱】)
【第一幕 · 合法話術的陷阱】
對方快速念出你的名字、出生年月,甚至報出一個中國地址——是你幾年前租屋住過的地方。
「我們發現這個地址下有開設帳戶涉嫌洗錢。為了保護您的個人安全,我們需要幫您證明清白,否則將暫時凍結您所有身份關聯帳戶。」
你的背開始冒汗。語音、用詞都很像你看過的政府通知。他繼續說道:
「這不是刑事拘留,只是保全程序。我們會安排公安單位聯絡您,做一份遠端證明書。請不要掛斷。」
然後,電話被轉接。
螢幕亮起視訊,一個穿制服的男子坐在辦公桌後,後面牆上有紅底黃字國徽。他開始給你念你從沒聽過的「案號」和「刑法條文」。
【選擇 2】
• A. 覺得越聽越真,決定好好配合,證明自己清白。
• B. 說你需要時間查證,試著拖延。
• C. 開始懷疑,但又怕萬一是真的,決定再聽幾句。
選A:進入【第二幕 · 密室模式啟動】
選B:進入【支線逃生B】
選C:進入【第二幕 · 密室模式啟動】
【第二幕 · 密室模式啟動】
你開始進入一個被操控的敘事空間。他讓你打開電腦、下載一個視訊App,說這是公安專用遠程連線平台。
你照做了。他要求你共享螢幕,「為了紀錄保存」。此時你注意到,他似乎能看到你的一舉一動。
「為了保護你的清白,請將你目前帳戶資金轉至安全帳戶,暫時封存,避免涉案流出。」
你問:「我還可以把錢拿回來嗎?」
他答:「我們會出具調查回證。你配合一下就好,我們調查結束之後就可以把錢還給你」
【選擇 3】
• A. 真的很慌,轉了一筆小額,先穩住。
• B. 邊操作邊偷偷拍照,準備之後報警。
• C. 決定問一個朋友。
A:進入【第三幕 · 錢開始流失】
B:進入【支線C · 自救裂縫】
C:進入【支線D · 親密救援】
【第三幕 · 錢開始流失】
你將第一筆 500 歐元轉入對方提供的「臨時安全帳戶」。轉帳頁面跳轉時,你內心冒出一絲懷疑——
為什麼這個帳戶的收款名是個私人名字?
你還沒開口,對方語音突然變得急促:
「我們發現另一筆資金也有風險,請馬上配合轉出。這筆錢若流入黑市,您會被視為逃避辦案。」
你感到一股從胃底升起的恐懼。他們沒有罵你,也沒威脅你,只是不停用理性的語氣告訴你:「你再不配合,就會有更大麻煩。」
螢幕另一端開始模擬出一份紅頭文件,上面列著你的名字與涉嫌條款。

「這是你目前的調查通告,如果不立即完成流程,我們會通知歐洲地區聯絡處凍結你本地帳戶與手機。」
【選擇 4】
• A. 感覺自己已經投入太多,轉就轉吧,再轉一筆。
• B. 開始懷疑,說「我現在身體不適,要先離開一會兒。」
• C. 忽然想到自己曾看過類似案例,決定強行關掉螢幕。
A:進入【第四幕 · 全盤交出】
B:進入【支線B · 拖延求生】
C:進入【第五幕 · 技術逃脫】
【第四幕 · 全盤交出】
你已轉出三筆款項,總金額超過 3000 歐。對方說:「非常好,您配合得很到位。我們會出具結案證明。」
但就在這時,整個視訊突然斷線。
你試著打回去,沒人接。你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與冰冷。
打開銀行APP,餘額為零。歷史轉帳紀錄都指向數個陌生帳號。
你明白了:你掉入了精心設計的心理陷阱。這不是你一時不察,而是他們太專業。你被馴服、被合理說服、被語言馴化。
你想起剛才那句話:
「你配合一下就好。」
你配合到最後,連手機也安裝了對方指定的 App。
你轉出了所有積蓄,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還欠他們什麼。
當你終於覺醒,錢已不見、對方消失、警察說「這類無法追查」。
你在那天以後不再敢相信陌生人,連熟人的善意都會懷疑。
這不是單純的財務損失,而是一次信任的崩潰。
你在一個互助群中認識了另一位受害者,才慢慢相信:你不是唯一被騙的人。
【第五幕 · 技術逃脫】
你猛地關閉螢幕,拔掉WiFi,長按手機電源鍵,深呼吸。
你拿出另一部舊手機,用你唯一記得的號碼,撥給朋友。
「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剛才差點轉帳給一個自稱公安的人……」
朋友在電話另一端沉默數秒,說:「你等等,我查一下……」
過了五分鐘,朋友回傳截圖,證實那是境外詐騙集團號碼。
你跪坐在地上,冷汗直流。你成功逃出,但心裡某個東西破了。
你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支線結局:
【支線 A:掛斷之後】
你果斷掛了電話,但內心仍不安。過了一會兒,一封簡訊跳出:
「您剛拒接公安聯繫,請立即回撥,否則將依法處理。」
你上網查這號碼,發現許多人貼出一樣的訊息:這是詐騙號碼。
你鬆了口氣,但心裡泛起一絲不快:為什麼這些號碼還能存在?為什麼我們要靠自己查才知道真相?
你成功逃脫了第一關,但你也意識到,這場戰爭其實沒結束,它只是換了形式繼續存在。
【支線 B:拖延求生】
你說身體不適、需要暫停。對方施壓、催促、語氣變得強硬。
你不接話,開始記錄對方說的內容,還開啟錄音。
你撐過了這場精神攻擊,最終聯繫上大使館,確認這是詐騙。
你逃過了陷阱,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膽小?太容易受控?
之後的好幾天,你夢裡還在和那個假警官對話。這不是一場通話,而是一場心理戰。
【支線 C:自救裂縫】
你邊配合邊拍照、記錄,心裡盤算著報警流程。
你在轉出第二筆錢前,強行關掉螢幕,打給警方報案。
雖然警方說「跨國沒辦法立案」,但你將所有資料提交給了反詐部門,甚至投稿給媒體。
你成功中止了被詐騙的進程,也幫助更多人避免重蹈覆轍。但你也明白,如果不是你剛好夠冷靜,下一個就會是你。
【支線 D:親密救援】
你沒有立刻轉帳,而是撥給一位朋友。
朋友聽完你描述後立刻問你三個問題:
1. 他們是不是讓你保密?
2. 他們是不是說你涉案?
3. 他們有沒有要你轉帳?
你點頭。
朋友說:「掛掉。這是詐騙。」
你逃過一劫,也因此更加相信「一通電話不能解決的焦慮,一個朋友可以。」
你明白,連結是防詐的第一道盾。
共同結局:
幾週後,你加入了一個線上反詐群組。在那裡,你看見了一則發言:
「我在三月轉了第一筆 200 歐的時候也以為自己清醒,但對方太冷靜、太像警察了。我到現在都無法原諒自己。」
這個人叫「艾琳」,來自一個你不確定在哪裡的地方。她說她當時正在辦工作簽證,很怕惹麻煩。
她也是因為那句話,「你配合一下就好」,把半年的積蓄轉了出去。
你問她怎麼走出來的?她搖了搖頭說:
「事情已經發生了,失去的錢難以挽回,我們唯一能做的是把這些講出來,讓別人不再遭遇和我們一樣的事情。我們還是需要信任,但是我們也要謹慎,要認真查證,要相信身邊的人而不是這些騙子」
你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盯著螢幕。那句話比什麼都真實——不是你錯了,是他們太會演了。
而你,還在學習如何重新信任自己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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