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书|被过度期待的人:燃烧自我的故事 · 第二天

第二日|我從那場短暫的星辰之旅轉身離開

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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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覺得自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

在本科快畢業的那一年,我有點想去讀一個碩士。那個時候,我正在中國大陸一家科普公司工作,負責策劃科普講座。那些日子裡,我像一個小陀螺,每天周旋於各種選題之間,給各個大學的教授發消息,問他們能不能來講課。其實是特別幸福的事情,因為我從小就熱愛科學,喜歡看各種科普讀物,能做這種工作,我覺得還挺幸福的。

有一次,有一個教授就跟我說,我應該去讀研究生,去學一學科學知識,了解一下做研究是什麼樣的,也許以後就能更好地完成科普工作。我跟他說,這是我非常感興趣的事情,我會考慮去做的,不過以後我可能並不想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

我當時想,如果能讀一個碩士,對於我,那應該是極好的事情。因為我是真的對學術有興趣,我想去接受系統的訓練,這對新聞寫作也有幫助。不過我知道,在我畢業之後,我很可能不會真的繼續那個領域的工作,我大概率不會成為一個科研工作者或者一個科普工作者。我就去那裡玩三年,三年之期結束後,我就重新回到我的主業,繼續做記者。

當然,在我決定去讀碩士的時候,我的記者工作也遭遇了巨大的阻礙。那一年,我被封禁了兩個微信公眾號、一個直播帳號和兩個微博帳號,還「被喝茶」好幾次,讓我不堪其擾,我總是覺得特別沮喪,活在一種或許明天就被抓的巨大壓力之中。我就想著,那我緩一緩、玩一玩,就挺好的,當然,如果有機會能有別的吃飯的機會,也不錯。

於是,在朋友和同事的慫恿之下,2021年12月,我去參加了研究生招生考試,考得不錯,初試和複試都是第一名。我選到了一個特別支持我的導師,她以前也曾經是一名記者。在我說想要做天文學史方面的研究時,她覺得很不錯,也很支持我做自己喜歡的選題。

我覺得人要是可以有機會,哪怕只是短暫的,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學自己喜歡的專業,總歸是特別幸福的。我總是覺得這一切都特別珍貴,因為我知道三年後我就會從這個領域和這個專業告別,所以我特別珍惜。

我總是一個很有熱情的人。我如飢似渴地學習,特別認真地對待自己的研究和論文。每天都花大量時間寫論文、查資料,聯繫到很多在國外從事相關研究的人,詢問他們我能怎麼把文章完成得更好。

我相信,那段時光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我有幸遇到了和我一樣熱愛這個專業的學長、學姐和同班同學。我當時的研究是關於一位瑞典天文學家的,他對東亞古代關於新星和超新星的觀測數據進行了現代化,製作出了最早的古代新星表,並且嘗試用這些紀錄研究超新星的演化以及這些天體的分佈特徵。通過這些數據,他甚至發現了銀河系和仙女座的新星有不同的分佈特徵,推測銀河系之外可能存在其他的星系。他也是最早提出河外星系存在的天文學家之一。

整個研究像是一場小小的歷險,我從許多用不同語言寫成的資料出發——有英語的,有德語、法語的,但最多的是瑞典語——我新學習的語言。我開始抽絲剝繭,盡可能地還原歷史上發生的事情,也去修正一些他研究中存在的問題。直到現在,每次和別人聊起我曾經的研究,我還是會覺得心裡有滿滿的熱情。

我帶著我的研究去了很多地方。我和同事去德國作報告,我們一起吹著海風的時候,感受到很多發自內心的幸福。在丹麥,我和新認識的朋友講我碩士三年的歷險記。我講我去北京查檔案的那個秋天,楓葉鋪滿小巷,陽光落在紅牆上;我講我住在小島上的時候,冬天總是多雨,總能看見一層霧氣,孩子們坐在玻璃屋頂下的秋千上,雨水打在頂棚,嘀嗒,嘀嗒。

我也和他們講,在第一次新聞課上,老師的粉筆蹭過黑板,發出沙沙的聲響,她手把手教我們如何寫一篇報導。幾個月後,我們在布滿殘骸的現場摁下快門,雨落在地上化成黑色的水,流過腳邊。回程的路上,經過水庫,夕陽落在水面上,我看見風力發電機的巨大影子。抬頭,天已經變得很藍。

在我記憶裡消退的人與事、消退的景象,終於完全清晰起來。而多年之後,我開始寫歷史,也寫故事。我寫科學家的故事,開始知道他們之間的愛與恨,看到欣喜、狂熱與痴迷,我看天文學家寫的天文學家故事,覺得一切都那麼有趣。

我想到那個場景——我不止一次夢見過我研究的那位瑞典天文學家,他回到瑞典的時候,和同事講起他在威爾遜山天文台的回憶。他的故事中,充滿了清醒著與沉睡著的夜班助手,天文學家的壁爐照亮了客廳,老鼠啃食著觀察員的葡萄。從那裡傳來的,不只是星系與恆星的古老光芒,還有伽利略與赫歇爾的陪伴。

我懷念那段碩士時光。在那段日子裡,我因為我做的研究而感到幸福。在 2024 年的秋天,在丹麥,那是我最後一次回顧那些年做過的研究。我認真地回答每一個問題,我想認認真真地和這一切告別。

不過每次我試圖講述那些故事的時候,強烈的愛就快要從我心裡溢出來。對人類的愛,對人類造物的愛,構成了我的身軀,我的魂靈,組成了我的眼睛。它讓我看到人,看到作為故事組成部分的人,看到他們如何書寫、如何表達、如何創造。我愛著他們中的每一個——好的、壞的、有缺點的、優秀的。我關心他們。然後,我告別了他們。

後來,我拒絕了錄取我的一個科學史專業的博士機會。我知道這個機會意味著對我過往所有研究所有努力的認可。我感覺特別幸福,因為我的努力從未浪費,它是有回音的。我也想過,也許未來某一天,我還會重新回到歷史研究、或者科普工作。不過,不會是現在。我覺得現在,相比科技史,更需要有人從事新聞工作。

所以可以說,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

我來到瑞典,重新開始讀新聞、重新做新聞。我又開始到處聯繫採訪對象,在 Zoom 上一聊幾個小時。我靠著之前積累下來的錢與打工賺下來的錢,重新開始做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

我讀過田間寫的文章,文章中說這是一個沒有人想當記者的年代。報考傳媒系所人數持續下滑,畢業後進入媒體業的人也越來越少。低薪、高壓、長工時,學用落差、成就低落,這些都是問題。我也知道,我想寫的是我自己想報導的東西,而不是(至少不完全是)某個公司希望我寫的內容。我想自由寫作,這就不一定有金錢回報。不過我還可以靠其他的方式賺錢——目前,我其實正認真的在思考當一名公交車司機,在閒暇的時間裡繼續好好寫我的新聞的可能性。

這些就是這些年裡,關於放棄和犧牲,我所能講的所有故事了。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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