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短篇故事
北岸城的夜,永遠像壓在胸口的一塊石頭。
濃霧從海上飄來,混著燃油味與舊金屬的冷香。這座城市看似繁華,卻像是一具被重新上漆的屍體,內部早已腐敗。
陳哲在這座城市裡醒來時,他並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他只記得今天的任務,審查一名失能警員,為他「廓清」心理殘渣,讓他能回到被體制需要的位置。
他是心理廓清部最沉默的一員。
整個部門只有一個目的:不讓任何人記得不該被記住的真相。
審查室內,燈光靜悄悄地垂落。失能警員坐在對面,臉上滿是疲憊。
「我看到了那些小孩。」警員低聲說。
陳哲停筆:「什麼小孩?」
「跨年那晚……」警員呼吸急促起來,「煙火爆裂前,有一群小孩被圍在廣場中央,像是在接受某種壓力測試,有哭聲,我記得很清楚。」
陳哲的手僵住。
他的背脊彷彿被針刺著。
記憶深處,有什麼東西微微蠢動。
「你看到的,可能只是混亂中的錯覺。」他淡淡說。
警員抬起眼,眼球微顫:「不,科長,我知道錯覺是什麼。我還看到,一個男人衝進去,抱起其中一個小女孩,她叫他爸爸。」
陳哲忽然覺得呼吸困難。
廓清部規定:當受審者接近核心事件,必須立即終止。
但陳哲沒有按下終止鍵。
他只是靜靜聽著。
「我記得那男人的背影」警員喃喃,「很像你。」
陳哲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在刺眼的靜默中,他終於按下按鈕,不是終止,而是完全抹除。
警員的瞳孔迅速散焦,像被抽離靈魂。
陳哲看著這一幕,感到胸口痛得像被撕開。
因為他突然開始懷疑,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
當天晚上,他走回自己的公寓。這是城市最邊緣的地帶,海風帶著鹽霧打在窗上。
他打開玄關燈,客廳裡一片空曠。
原本應該有兩個人的笑聲,卻像被擦拭光了一樣空白。
他站在牆前。
牆上有一個釘孔,孤零零的。
像曾經掛過什麼。但現在什麼都沒有。
他摸著那釘孔,記憶突然像碎玻璃般刺進來。
他看到,一張全家福。
妻子懷裡抱著小女兒,兩人笑得像世界上沒有更亮的光。
畫面一閃,他痛得跪倒,捂住耳朵,像要擋住什麼聲音。
那聲音來了。
「爸爸——!」
是小女孩的哭喊。尖銳、害怕、絕望。
陳哲猛地睜開眼,滿頭冷汗。
他記得了。
三年前跨年夜,他曾衝進爆裂的鋼架下,抱起自己的女兒。
她在他懷裡抽搐,眼睛睜著,像是在問:「為什麼是我們?」
煙火不是意外。
那是一次城市級的「情緒壓制實驗」。
他們被困在實驗區中央,只因為站錯了位置。
這些年,他一直以為自己「經歷」了傷痛。
但真相是,他親手把妻小從自己腦中抹除了,只為了能繼續活下去。
他背叛了自己的家人。也背叛了自己。
自從記憶裂開後,陳哲的腦部開始出現「空白時段」。
他會突然站在街角,全身冷汗,卻不知道過去的兩小時去哪了。
直到那晚,他在監控室看見一段畫面:一名黑甲身影,在巷弄間悄悄扛起一個被家暴的孩子,把施暴者吊在天橋欄杆上。
那動作,每一個細節都和陳哲一模一樣。
不是像。而是完全一致。
「夜行者」成了城市的傳說。
但陳哲知道,那不是什麼英雄。
那是,他自己。
在那些空白時段,他成了另一個他。
那個拒絕遺忘的他。
那個不肯放過真相的他。
昭然若揭的現實是:他已經裂成兩半。
白天,他是執行命令的陳哲。晚上,另一個他在街頭行走,撕開北岸城深藏黑暗的皮。
廓清部很快注意到夜行者。
更重要的是,他們知道夜行者與陳哲有「異常相似的動作」。
於是,一場悄無聲息的追捕開始。
這夜,陳哲被整個城市的軍警包圍。他在城市尾端的老辦公大樓裡逃竄。
濃霧從窗外湧入,像白色的浪潮。
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夜。
突然,一個黑色身影從走廊盡頭緩緩走來。
「夜行者」。
那與他一模一樣的身形、步伐、目光。
陳哲第一次近距離面對自己。
兩人隔著十公尺,像照鏡子。
一個原本的他。一個被壓抑、被丟棄、被忘掉的他。
「你為什麼不讓我消失?」陳哲啞聲問。
黑甲裡傳來低沉的聲音:「你把她們忘了。但我沒有。」
陳哲顫抖起來。
這是他不願承認的真相。
他抹掉妻小,是「為了活」。但夜行者是那個「拒絕苟活」的部分。
夜行者伸手過來:「回來吧。你欠她們一個道歉。」
陳哲退了一步。
他不配。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轟鳴。
震耳欲聾的聲音撕裂天空。
戰術導彈正在靠近。
夜行者回頭看了一眼,大樓的鋼架開始顫動。
他轉向陳哲:「我會替你,把這座城市的謊言揭開。」
但陳哲搖頭。
他第一次明白:夜行者不該再承擔他丟棄的痛。
他將夜行者推向出口,自己轉身朝爆炸來的方向走去。
夜行者愣住。
「你做什麼?」
陳哲露出一個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她們是我失去的。不是你。」
夜行者想衝回來,但陳哲按下了大樓的鋼門。
厚重金屬瞬間落下,把兩人隔開。
導彈擊中時,光芒像白日般亮起。
陳哲被抬起、撕碎、吞沒。
最後一個畫面,是他腦中浮現的小女兒伸手的模樣。
他終於讓自己記起她。
官方隔天宣布:「大樓因瓦斯外洩爆炸,無死傷。」
廢墟中,一具焦屍被悄悄運出。
紀錄寫著:“流浪漢,身份不明。”
沒有人知道那是陳哲。
體制抹掉了他的存在,就像他曾抹掉自己的家人。
但北岸城的巷弄裡開始流傳細碎的謠言:大火後,有一個黑甲身影在濃霧中跛著腳走過天橋。
有人說那是夜行者。
有人說那是罪惡的幻影。
有人說那是城市的良心碎片。
沒有人知道的是,那不是英雄。也不是怪物。
那只是陳哲被丟棄的一半,背負著另一半的死亡,在北岸城無盡的夜裡,獨自行走。
而真正的陳哲,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場爆炸。
他只是終於記起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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