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他走的那天，天色阴暗。在码头，他们象老朋友一样说再见，仿佛明天真的会再见，然而，谁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对方的背影。她走离了五步后就感觉到伤心，却被乱舞的海风堵住哭泣的欲望，身体行走于人群中，心却失落在海里。早就料想到这个结局的，于是，试图把心放下，绊倒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她惘然地在街上狂走，到处都是避让不及的人，三三两两的有朋友们、情侣们或拖家带口；还有旅行团，导游们举旗在前，游者们盲目地尾随…… 人浪、声浪、所有的街灯和霓虹都在她眼前晃动，似乎毫无意义，但又意味深长。必须找个地方坐下来，她感到无尽的疲惫，却发现，这人浪组成的街头，无论她是坐着或站立，在当中都显得那么的落寞。唯有继续走，就如穿了一双不断跳动的红舞鞋，疼痛着舞动…… 她知道，自己再怎么不停步都走不上他的路途。

他们本是两条平衡的线，各自穿越了长路到这个陌生的孤岛相遇，为的是朝拜自己心中的神，错误将是这个故事的唯一结局。在商业极端发达的今天，任何本淳朴而无工业，又有地方人文本色的地方都受媒体热炒，当然，这个孤岛也不可幸免。它被标榜为爱情邂逅的圣地，婚纱摄影的绝美之所，于是少男少女、剩男剩女涌至，都望能困在岛上而获得爱，升华爱。潮起潮涌，滋长垃圾和无聊；海风带走当地的民俗本色，留下商业伪装后的繁华。人海涛尽，剩下的是土黄的沙滩上孤坐的单身女子，遥望触及不到的爱情。

夕阳落下之前，她这个路痴居然毫不费力地在错综复杂的巷子中，找到他想要去的咖啡馆，这是他几次的寻觅和等待却未果的地方。天空还是灰蒙着，她在角落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店的是个漂亮的女孩，正抱着吉他弹奏，长发在风中轻扬，脸庞文静姣好。简洁的店面亮起昏黄的灯，白色作主调的室内环境中，弹琴的女孩低唱断肠的情歌，她的轮廓线柔和而极致，低头的刹那犹如达芬奇画中圣洁的女子。一切都温婉迷人，其实他错失的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错失前总有很多种心态的期盼，等待后也有许多种潜伏欲将开始。临走前他说：“就留一点遗憾吧。”说的时候他心怀美好。而他和她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期待，因为遇上，却绝了所有美好的念头。一切的游戏的开始就是结束，而结束也就即将有新的开始。她再次跟自己说，就到此为止了，可是心痛却停不住。事实上，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开始”。通过互联网，他给予她的如风一般，在她的心里无声无色地凝聚：片言只语的温暖，片言只语的共鸣，片言只语的嬉笑…… 随时日的沉淀而漫溢心田，彼此都在奋力构筑自己心中的神。可是，相见的那一刻，大概各自的神像都同时无声地碎裂，崩溃的速度让人难以接受。他们彼此都有教养而又有节制地对待对方，尽力不去碰触各自的碎片。因为它们曾经是美丽温暖的，积攒在各自心中的牵挂又曾经如此让人魂不守舍，现今却更强烈地显露出破灭后两人的苍白。

今天，他仓皇地逃离，剩下她固守着内心的孤岛。也许，他们的伤心是相同的，她曾无知地忘却了世俗里许多的观念和认知，也超越了他能承受的重量。神倒下的瞬间所能了解的是，纵使愿意勇敢地去付出，对方也没有接纳的胆量。波希米亚精神只体现在国人的服饰上，而没有着落到心里。与自己对立，与主流对立，与世俗对立都谈何容易？！况且这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事情。她的心痛源于自我审视后的羞愧，源于自觉无奈的悲凉。

夜黑，月亮浑圆但蒙蔽在薄云里，却于和风中显露出妩媚的姿色。她想起儿时的月光：那个象一弯秀甲般的弯月，在广袤的天空中苍茫地亮着它的颜色；火车的笛鸣自远处迩来。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孤独与生俱来而永恒，寒冷包裹着的滋味要用生命去承受。一路走来，曾经妄想这颗用孤独种下的宿命的豆会得到温柔的果实。多么愚蠢的想法啊！世俗的一切，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思想而改变丝毫；所谓的激情，也不过是自慰中的虚假幻象。对对方的所有设想只是是自己内心的观照，一旦回复现实的面目，将土崩瓦解地被解构掉。那个雪域高原的神是她自己立起来的，拿这样的模版去框选世俗间的人，注定是徒劳。她又一次哀伤地告诉自己：忘却吧，记住美好就是力所能及的拥有。

离开了网络和电话，归还最原初的本相。现代科技给予人们超越界限的自由，但却制造了许多现实中的误解，而虚拟的空间给予人更多意淫的余地。佛言：空即一切；又言，大隐隐于市。在物欲无尽和人情矫饰的人寰里，绝了想念和牵挂谈何容易？！浅薄单纯地活着总比深入要来得快乐些许，对于深厚的渴求越思想便越无望。咖啡馆播放着王菲庸懒的声音：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 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 她是流泪的冰淇淋，在她的心中孩童般地想像着：他便是美好的太阳，因为幻象中的美好而诱导了她冰冷表面下的热泪。街上，风更烈而人无惧，他们各自怀着自己的热心：购物、吃喝、嬉笑、调情、尽情享受…… 呆呆地看着这里的所有，却想起乌鲁木齐酒吧前那个嚎哭的女孩，她也是冰淇淋造的吧？独自在墙角里表达着自己溶解的疼痛，与对方的咫尺其实是天涯，但谁懂呢？冷漠地包装自己是最好的防范，激情和热爱只是文艺的表达，它们都将被嗤笑，因而不该存活于当代。

深夜，走出咖啡馆，路上的行人终于基本地绝迹了。街灯疏离地立在寂静的街，光晕的范围也只有五步。她又开始无目的地行走，上山、下山、到海旁，在无人的世界里，她终于感觉到真实和存在。没有同行者，不需要避让，所谓的简单于她而言就是孤独。雨丝乱舞，大风吹， 大风吹，她的心在雨夜的寂寥里安静下来。海浪高了一些，潮声大了些许，明天，她亦将离去，另一个孤岛的故事正在酝酿，在他和她的心里永不再有彼此。

原創散文（本文已發表於《香港作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