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之四。是呀,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承認,是有受傷的
主要是工作的事。在這個七日之四的主題上,我可以寫得最具體。拋棄所有精煉或唯美的可能,拋棄文學性(雖然不知是否真有那東西),單純寫一篇遲到的日記,給自己。既是終於能化成文字,從哽噎在喉到甘願讓事件們都落在紙頁上,不再因為疼痛而用任何工具竄改或抹去,也是,嗯,也是一場公告。更勝於告別。
小編制的編輯組,說小太客氣,一開始也只有我跟她而已。當時我從B男手上接下職務,他是業界有名自私的人,推託責任以圖利為要,職務之便盡所有可能之男色,再以可愛的言語輕柔逃遁。當時我並不是會讓「自私」這種形容詞從嘴巴裡說出來的人,但就算這樣,心裡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的事早從各方耳聞。藝術界嘛,什麼事沒有。接下工作前,我就知道自己得從零開始,是不會有什麼負責任的完美交接,總之我還真的從零開始,接替B男的位子和她工作;她對B男的亂帳倒是沒什麼意見,私與公都是,也許從那時我就該有警覺,很可惜我沒有。但你也不必擔心,我不是要再寫什麼沉重的職場性騷或侵害故事,我的故事是以另一種方式曲曲折折⋯⋯
她因為已在業界有一定名聲,雖然沒問得清清楚楚,但從網上能google得到的資料,大致能猜得到她早年從另一領域跨過來,兩邊串得密密嚴嚴,至今能動用什麼資源。只是我相信人性,那時還信每人心中都有柔柔軟軟的那些,去過她私人住所,確實從擺設與書籍裡,也看得出來是有那些,但我忘了,人再心軟或誠懇,世間都有輕重緩急。她有她需要照料與守護的一切,而我絕對不會是首選,我只不過是一個一起工作了四年,在所有她不想承接的工作裡,找盡一切在有限資源裡能辦得最好的做法,獨自安靜把它們都幹掉的合作夥伴而已。
幫忙擋住批評,出席本不該由我代理的會議,越界承接她簡訊裡的焦慮,安慰、說服,陪伴、找方法,執行。再來又迎來一位C男,以兼職的方式來協助編務。我是三人之中年紀最小的,在原領域經驗最多,仍不敵這種傳統思想。
C男開始演得像他是主事的,只不過工作能擋就擋,能推託多多,就推托。還說他是信任我,所以把事情交給我。奇怪,他是後到的,卻使喚起我。他在新的工作群組中,一口就答應那場私遊的統籌,不出兩秒就另外私訊給我,說煩死了根本處理不來,把這件事與那件事分給我做,而我當時竟然也接下了,事後想起根本不知這人和的個性是為什麼⋯⋯這樣忙了第四年,在爭取不到更多經費和多餘人手卻被資助單位要求新增工作項目的當口,我寫信辭職,明明白白:「假若整體營運經費沒有上升的空間,不如把我的薪資拆為兩份,找相關科系的學生,從學習做起,這樣雙方都會有收穫,也比較符合當下需求。」,我是和平主義者吧?在當時我寫信,只覺得是自然,沒有覺得自己天真。意外的是,她解放了我,也連帶解散了C男,引來C男在社交平台上大張旗鼓地鬧,她竟還打來給我,問,怎麼回事,該怎麼辦⋯⋯我當時什麼都沒懂,無論是C的鬧,或是她莫名其妙竟會覺得如此當然的連坐⋯⋯關於這件事,我常常想到潔西卡崔絲坦的電影《決勝女王》,裡頭有一局賭局,綽號Bad Brad(cus he plays really bad)在牌桌上大贏了撲克老手H,H一向保守穩健,總是大幅度地動用腦內資料庫,充滿智慧地暗暗觀察牌友小動作,審慎分析對手策略,取得先機幾無失誤,沒想到,連贏的夜晚對上新朋友Brad,H輸得一塌糊塗,為什麼?因為Brad是個大外行,行動全憑一時高興,卻被H解讀為一舉一動皆有跡可循。雙方亮牌之後,B的手牌簡直爛到不行,旁人全哈哈大笑「H被耍了呀」,H顏面盡失,裡外都輸到脫褲。我有時想起她莫名其妙的連坐,就會想起這個電影片段——在那裡頭我是謹慎的老手,年紀可能大過我兩輪的她則只是單純想著:「好吧,你要走那我就全盤重新來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認為可以用這種態度面對組織分配,不禁想著,那或許也是一種不全面卻耳濡目染的藝術家性格所致,是歪斜的天真,似有能力辨識出世間殘酷與黑暗的質地,卻同時全然地不諳世事,越老的越是。
而後,我過著接案生活一年,因為早年經營,當時工作並不缺,由於如此幸好,那些事本不放在心上太重,直到這一年過去,她再邀我回去工作。
我承認我收到邀約時,是有微量的沾沾自喜。是的,我認為她終於意識到我的重要了,然而這種念頭才是最重的打擊。我並沒有就這樣被安排到主事的位置——我認為依我先前的貢獻,這個位置並不為過——而是來了另一位C女,剛到職就與我齊頭,會在私底下毫不客氣說「這個我不懂」、「那個我不做」,然後將我給她的經驗談,挪到群組裡講得像第一人稱、頭頭是道,接著再後來,開始插手我原本一直在處理的事務,直到在人前講了一句:「你憑什麼想怎樣就怎樣?」,我備感困惑,深深被誤會,她不知道的是,並非我想要做,而是過去那四年,不該由我出主意的時刻,也都由於業務在即,該做決策者不動,而我一肩扛起了,我勢必得決策。現在想起來,我知道是我錯,但當時我不懂,我認為——以為,那是種默契,在資源有限的平行組織中,透過一來一往,長年建立起來的互相cover的、人情的默契,就算不得感謝,換得事務順利進行,眾人都落得輕鬆。是沒想過這積習,引來不理解的C女有了機會斬釘截鐵將我解讀成一個霸道惡人,我本來是不怕的,直到私底下,都一起共事了第五年、還主動找我回來的她,淡淡告訴我:「你忍一忍。」,這便是我最受傷的一刻。
要在這個行業裡爬起來站好很不容易,從學生時代,當助理,最早到最晚走的事有;累到騎車都撐不住了,還替老師輩們買茶送水找檳榔;慶功宴被老男師長叫去陪酒的事有、跳舞的事有;薪資被拖欠超過半年的事有,因為太快把事情完成,以時數算的薪水反被扣的事情也有;該陪的笑臉、該低聲該撒嬌,該強壯起來扛不是自己的業務的,樣樣有。就這樣走了十餘年,講話有點聲音,希望終於有個平台能做點回饋的事⋯⋯因為想留下來、因為想要後進有更好的環境,是有點意外,謹慎的我也敗在一座巨大的程咬金。我想C女是在私事上幫過她的,所以也才被安插了進來。我並沒有求證,因為她也以外務為由,閃身不見,避談了近一整年。就這樣,到年尾,她不經詢問,就將我原先處理的業務硬生生切走了一半,讓C女經手,無論我仍然多努力用理智壓抑著受傷情緒,仍然試圖清楚告知有些業務這樣切分,在後續實務上會有問題,總之我的一切反應,都被解讀為情緒反應,而非專業處理。這無疑是巨大的污辱,我在當年度,便提了第二次離職。過程中也反覆質疑自己:「是嗎?她確實有權力這麼做的。連問都不問,切除我四年來都獨立完成的工作。」公務信件樣本、聯繫流程SOP、影音頻道、專題決策權⋯⋯以及許許多多的聯繫與對口,全都切過去。就算這樣C女仍然講話難聽,一點不客氣。
在當時,我心中就有閃過「污辱」二字嗎?我不確定有沒有,但劇烈的下沉感,是很明確的⋯⋯仿若沉入無聲的海底,再掙扎也只冒出空心的泡泡而已,而且我還分辨不清,當初是否是我自己跳下來的。我以為稍微潛下來,就至少可以看到一點美景,之前曾到墾丁體驗水肺,教練說,不用很深,約莫五米就能開始看見彩色的魚。那天我是沒有看到彩魚,不是比喻,是確實沒有看到,背著重裝往下時,我發現人沒有真的在裡頭,不知道要換一種方式呼吸,原來是這麼不容易的事。
這些事情快要滿三年,我誰也沒有提得太仔細過,因為業內的大大小小,全認識。我只好逃。這三年間,我去宜蘭找陌生的小農農耕、經朋友介紹到屏東學經絡、到太魯閣爬大山、回台南的家裡對父母發瘋(真是不孝),也曾想過還是找個或男或女去結婚,然後投了花店的履歷,最後去了日企,被精神早操與表情管控逼得受不了,然後在逃跑,最後到了咖啡廳。在那裡還是不錯的,不知怎麼的,我一個轉眼就近四十的單身女子,總是被客人誤以為只有二十。我不認為是相貌或衣著的關係,我很清楚,當我在那裡時,我決心不想這些往事。
過去憑藉著熱情與深愛,接受著待遇並不優渥的工作,有時半年下來,一份助理職才賺兩萬,預算還沒下來時,買東西還得倒貼,替人做面子。經驗賺飽了,不能再飽,但十年下來,竟也沒能存下什麼。就這樣,這段休息時間,我沒到什麼遠方去遊,小時候想去的朝聖之路沒有、秘魯的死藤森林沒有、冰島極光沒看、澳洲的遼闊沒享用、英國的老城味道沒聞到,沖繩、峇里、富國、濟州的小島真空我也沒有享用,就算是澎湖或小琉球那麼近也沒有。只有讓深棕色的濃液蒸香,帶我思緒去遙遠一些的地方⋯⋯
把自己悶在裡頭,什麼都任自然萃取出來,讓水往下沖⋯⋯直到乾淨。酸甜苦醇,重新回到均衡的配比上。
這就是我在三十三歲時,傻蛋一般的人生。現在全重來了,也發現,路上是有朋友的。
#七日書
#四
#無傷
輕柔輕柔地畫雅,不趕路了,餘下的五十年,慢慢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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