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补四

小时候奶奶最烦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公，来城里面找我们。

每每一家人领着小舅公去酒店吃饭，他黝黑的皮肤农民穿着，往套着白净椅套的高背软皮垫木椅上一坐，就开始斜挑着眼睥睨来往的服务员，看什么也不顺眼。

打前菜那一小碟皮蛋豆腐开始挑剔，非要问价格，问了价格再扯起嗓子“咿呀哟”一声，叫嚷着这些钱能在他们那儿买多大一盆新鲜热乎的好豆腐了。奶奶和爸爸嫌弃他，丝毫没有文明人的开化觉悟，不懂得在什么场面就该吃什么样的亏。这亏呀，你别囫囵地吞，得用你前半辈子没用过的耐心去品，品到你发自内心感受到沁凉的豆腐更绵滑，芝麻油更香醇，拌着皮蛋吃出珍馐的风味，这才是意义。

小舅公不爱听，把桌上几百一瓶的白酒当乡下几毛钱的水酒喝，让服务员拿来大杯子，仰着头灌，灌得面红耳赤，大喊大叫地要二锅头，口水在桌上纷飞，大家渐渐就停了筷子。

后来奶奶干脆叫小舅公别来，丢人。

再后来小舅公那个在城里当保安的儿子也嫌他丢人，不让小舅公参加自己孙女在县城办的周岁宴，小舅公一个人在家里上吊自杀了。

我电脑里还留着小舅公带我和我妈妈去看他家油菜花田的照片。我一个小孩儿让小舅公蹲在田里，说要给他拍一张照片，我怎么指挥他怎么做，结果拍出来像躲着如厕，我们三个在田里笑到肚子痛。我很想念他。

小舅公又没有说谎，小舅公没那么不堪，他只是生不逢时。现在中国大陆餐饮乘着电子支付的东风，发展得像艾尔迪亚人变身巨人一样恐怖，变得丰富多元又便宜。在大陆生活的大家都自信起来，吃不下亏了。如果出国旅游，很难不指摘支付方式的不便；服务的不周到；价格的虚高；口味的平庸或怪异……在安利帖下面评价“难吃”，是很“真性情”的表现。

这并没有错，只不过是怀抱一定的经验去期待新事物，思来想去这也并没有错。

只是容易失望，只是不那么快乐。没人在意整天嬉皮笑脸的小舅公并不快乐。

清晨的电闪雷鸣和的暴雨，赠送小坡一个限定秋日。我和果果穿长袖出门，缩在一把伞下，踩着堆高的落叶躲避水坑。

我们这一片最fierce的流浪猫，雀猫素素，也躲在void deck安静地舔他的爪子，像忍者在磨刀。

素素抓伤过我、薰、婷、夏、Asau……我们一圈子人。

你也别奇怪为什么我们都去招惹过他，你最好也小心。他哪怕尾巴勾住你的小腿，然后“咚”地一声在你面前倒下，扭动身子露出肚皮，也不代表你就可以对他上下其手。他两只利爪一出鞘，勾着你的人皮，立刻留下两个血洞，再一路滑落，开出两道血痕。一点情面也没有。

那一阵子我见到他就要喵呜喵呜地骂他，他冰冷地看我，也不还嘴。我转而去抚摸叫“五子棋”的奶牛猫，在便利店盘桓的大橘，还有几只小黑猫……猫从刚被抛弃，到确认自己是被抛弃之后的眼神变化令人心碎的明显。逐渐变得双目无神，脏兮兮，肚子鼓胀，对人的来往毫无反应，然后不知怎么消失。

只有素素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