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
Nina 是在泰國出生的。那時我先生在泰國工作,他的公司有一個高架橋的工程,他是工地主任。
Nina 出生後一頭金髮,抱她到哪裡,都有人說:「洋娃娃欸!好可愛啊!」
她三個月大時,剛好是農曆新年。我心裡一直浮起那首〈回娘家〉的歌,所以決定帶她回台灣給爸媽看看。
從開始整理行李,一直到飛機上,我心裡都在哼著那首歌:
娘家就在呀那個山腳下,
又養雞呀又養鴨呀,還把我扶養大啊啊呀,
只怕到了娘家門呀,外婆不在家……
爸媽見了外孫女呀,總是笑哈哈!
一下飛機,我叫了計程車,先到大哥大嫂家放行李。
大嫂說我可以先休息,但我急著想去看媽,立刻又叫了一台車,抱著 Nina 直奔媽媽家。
一進門,媽看到 Nina 的金髮,有點訝異地說:「好可愛。」
她的語氣裡帶著一點拘謹。她變得很客氣。
我一手抱著 Nina,一手從包包裡掏出一疊鈔票塞給她:「不多,是我在當小秘書時自己賺的,不是跟我先生拿的。妳拿去買點妳愛吃的,不要再捨不得花了。」
她一開始愣了一下,接過去後沒有馬上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眼神裡,好像鬆了一口氣,也帶著一點點我沒看過的安慰——也許,她終於相信我是真的過得還行,也還記得她。
我肚子餓了,也很想再去廟口逛逛。我跟媽說:「我去廟口買一點東西吃,妳不要煮了。」
我買了素菜涼拌、炸素雞腿,還有一些小菜。回家後我把菜放上盤子,就開始狼吞虎咽。
我問媽要不要吃,她說那家品質不好,是生意人偷工減料的。她問我要不要配飯,不然太鹹。
我說不要,好久沒吃這些東西了,要一次吃個過癮。
吃完後我跟她說,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基隆有什麼變化。
兩個小時後我回到家,看到飯桌上擺了滿滿一桌,都是我愛吃的:
素料涼拌(麻油好香)、涼拌海帶、嫩豆腐、芋頭湯……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門買的菜。她的腳明明已經不好,動作也慢,怎麼那麼快?
她說:「趕快吃!我知道妳要減肥,我麻油沒放很多。」
我到今天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回答她。我說:「我不要妳再為我做任何事了!我欠妳的,已經夠了!夠了!」
我居然說出:「今天我吃不下了,明天再吃吧!妳吃過了嗎?為什麼妳自己不吃?」
她試著說服我:「吃一點吧,我用的材料跟外面的不一樣欸……」
我像著了魔一樣,再問:「妳為什麼自己不吃?」
然後我轉身回房,餵 Nina 母奶,換尿布,幫她洗澡。媽還來幫我放洗澡水。
天黑了,我們都上床睡了。
半夜,我聽見媽站在房門口咒罵。那時妹妹剛從醫院的夜班回來。
媽邊哭邊罵,從阿嬤、爸爸,一路罵到我們四個孩子。她的聲音忽遠忽近,在客廳來來回回。
我靜靜地起身,靜靜地聽著。Nina 睡在我懷裡,我很怕她醒來,一哭可能就會挑動媽某一根神經。
忽然,媽走回去了。我鬆了一口氣——
結果她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把菜刀。
我把 Nina 緊緊地抱住,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手裡那把菜刀——
那一刻,我既怕她傷人,也怕她傷自己。
後來,媽終於回到了她的房間。
我一直坐著,沒合眼,沒說話,只是等。
直到我聽見她打呼了——那熟悉、粗糙又真實的打呼聲,像一種喘息,也像是整晚的風終於有了出口。
我悄悄叫醒妹妹,輕聲對她說:「我走了。」
她愣了一下,但什麼也沒說。
我抱起 Nina,拿起簡單的包包,關門,叫了一台計程車,在漆黑的夜裡直奔大哥家。
天還沒亮,我已經像一隻倉皇的鳥飛離原地。
第二天我改了機票,上飛機前,我把十萬元台幣匯給妹妹,交代她:「這是給媽的。她想買什麼,可是又捨不得錢的時候,妳就幫她買。不要說是我給的。」
我以為這樣可以補償一點什麼,也以為妹妹會明白那是我的心意。
但後來我才知道,那筆錢沒有花在媽身上,而是被妹妹拿去吃吃玩玩,還開了幾次趴。
我沒責怪她,我只是覺得——
原來那天半夜,我逃走時心裡那句話是真的:
「我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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