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不自由

能讓我真心感覺到「自由」的告別，其實不多。

多數的告別，留給我的不是輕盈，而是心裡空空的，好像突然失去了什麼，難過、痛苦、失落一起湧上來。

世人常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句話聽起來很豁達，可我總覺得，那好像不是自由。

想見的人見不到了、想做的事做不了了，一次次的告別，一次次的遠離——怎麼會是自由呢？

15歲那年，曾祖母過世，那是我有意識以來第一次「送別」。

她以前很疼我父親，後來更疼我這個長孫。她離開的那段時間，家族裡每個人都很難過、不捨。靈堂裡的氛圍凝重而安靜，哭聲夾在誦經聲裡，那是我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感受到「死亡」這件事。那樣的離別場景，自由嗎？

對當時的我來說，一點也不。只覺得心裡被挖空了一塊，再也回不到從前。

後來，長大了一些，我談了一場戀愛。

老實說，當時和她在一起，或許只是為了「談戀愛而談」，也許只是新鮮感作祟。並沒有什麼深思熟慮，也不懂什麼是責任，只是覺得在一起開心就好。直到分手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的內心空得很厲害。有人會說：「不適合的人離開，就是一種自由。」理性上我懂，但當下，我根本無法「自由地」控制自己的難過，情緒像失控的浪一樣捲上來。連悲傷都無法掌控，又哪來什麼自由可言？

上個月補冬，現任女友家的狗狗過世了。

牠十五歲，有腫瘤多年，最近幾個月看起來似乎有好轉，身材魁梧，卻很會撒嬌。我們原本約好那天到她家吃補冬，傍晚卻接到女友母親哭著打來的電話，說狗狗走了。

等我們趕到時，牠靜靜地躺在地板上。那一刻，心裡真的萬分難過。

我們一直等到寵物葬儀社的人來接走牠，才勉強坐下來吃早已準備好的補冬晚餐。菜色一如既往地豐盛好吃，但桌邊少了牠繞來繞去討摸摸、討食物的身影，氣氛沉得很重。

明明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卻還是來得突然，讓人措手不及，也談不上什麼自由。

或許......

「自由」-不該只從我的角度出發。

曾祖母過世時，高齡九十一歲。她是在睡夢中一覺不醒，算是壽終正寢。

在離世前一兩年，她的身體幾乎被年齡掏空了力氣，需要子女輪流照顧。她兒孫滿堂，六個兒子，每個又有好幾個孩子，孫子女、曾孫輩加起來不下幾十人。從她的人生來看，她是不是已經完成了該走的路？

在最後一刻，或許她終於從病弱的身體裡解脫出來，她——是自由的。

在不懂愛的時候，隨便開始一段戀愛關係，還沒什麼能力的時候，就許下承諾，本身就是一種不自由。

當時那段感情，是對方先提出在一起，但後來相處上處處碰壁。我也不懂經營，只會活在當下，從來不談未來；那樣危險、又沒責任感的關係，其實一開始就綁手綁腳。

分開之後，心裡難免有不甘心，覺得自己好像被拋下。

但回頭看，那一次分手，其實是讓兩個都還沒準備好的人，從一段不健康的關係裡抽身。

雖不是輕鬆的自在，卻是一種「奔向自由」的開始。

女友家的狗狗重達三十公斤，以年齡換算，大概相當於人類九十三歲的高齡。兩年前牠被診斷出腫瘤，以人的角度來說，確診後又多陪伴了我們兩年，每一天都像是額外賜予的禮物。

我們很謝謝牠陪我們走過那麼長的一段路，牠真的很棒。

對被病痛纏身的牠而言，也許離開這具身體，就是回到一個沒有疼痛的地方。

牠不再需要吃藥、不再需要接受治療、不再被行動不便折磨——牠也自由了。

每一次告別的當下，我總是感覺不自由。

心裡空空的，好像少了什麼；世界一下變得不同了。

但或許，真正獲得自由的，從來就不是「留下來的我」，而是整個告別的場景。

而我能做的，大概就是在一次次的告別裡，學著承認自己的不捨，帶著這些記憶與傷痕，走向一個比較自由、比較成熟的「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