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之上:媒體、民主與人權的台灣路 四、媒體與民主的互動:從公器到市場競爭

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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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是民主的象徵,也是民主的測試器。
它不會因為自由而自動良善,也不會因為批判而自動正義。當新聞產製成為資本與政治操作的結合體,當讀者只消費對自己有利的敘事,當媒體成為聲量而非事實的競技場——我們必須問:媒體還是公共空間嗎?還是它已經變成另一種權力的附庸?

當新聞成為商品,我們還能信任什麼?

一、當藍天變色,媒體跟著轉身

2000年3月18日,台北夜空微涼。選票逐漸開出,電視台的跑馬燈不斷更新,字幕一次次刷新人們的認知。就在晚上十點三十分左右,當中央選舉委員會正式宣布:民進黨候選人陳水扁當選第十任中華民國總統,群眾在凱道歡呼,而距離不到幾公里的中視新聞中心內,氣氛卻異常安靜。

一位資深主播拿下耳機,沉默了數秒,然後換上一套語調,開始報導:「台灣政黨輪替,史上首次由在野黨執政……」她的聲音平穩,但在場的記者都能感受到那一瞬間的張力——這不只是政治權力的轉換,也象徵著媒體時代的分水嶺。

在這之前,媒體與國民黨政權的關係是半公開的共生體。
不論是中央系統的《中央日報》,或是工商界掌握的《聯合報》,甚至由「黨政軍系」影響的電視台,新聞的語調、觀點、節奏,皆與國家權力密切同步。

記者知道什麼可以問,什麼不可以問;編輯知道哪些消息可以上頭版,哪些必須淡化處理。這套隱形規則支撐了一整個媒體秩序,既讓新聞得以存活,也限制了它的靈魂。

而在那一夜,這套秩序被震撼撕裂。

政黨輪替,是台灣政治制度的重大突破。但對媒體而言,它更是一場敘事主導權的突變。

當過去習慣維護政權的媒體,突然面對一個「非我族類」的新政府,他們開始感到失序。他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一個過去批判的政黨,也不確定自己的角色是否仍是國家話語的延伸——甚至開始懷疑:我們究竟是為誰報導?媒體不再只是觀察者,而被推上了歷史的十字路口。
他們要選擇,是繼續維持「中立」的幻覺,還是坦承自己從來就不是中立?是重新建構自己的社會角色,還是依附新的政治權力?是堅持報導真相,還是開始製造新的話語?

2000年後的台灣媒體,很快給出了答案——但那不是單一的答案,而是一場分裂的開始。有的媒體選擇靠向在野勢力,成為「反扁」主力;有的則擁抱執政黨,力挺改革與清算;還有些媒體發現:比起政治,更快贏得市場的方法,是製造衝突、情緒與戲劇。

政黨輪替帶來的不只是新聞立場的轉變,而是新聞本質的轉向:它從公共監督轉向了話語競逐,從敘述現實轉向了操作認知,從「第四權」走向了另一種權力的代理人。這一篇文章,就從那個選票震動新聞間的夜晚開始,講述台灣媒體如何在民主的洪流中,迷失、重塑、甚至背叛自己。

當自由成為常態,媒體又是怎麼走進政黨、走入市場,成為今日這般熟悉又陌生的模樣?

二、政黨輪替後,媒體「去中立化」的開始

2000年以後的台灣,不只是進入了政黨輪替的新時代,也走入了媒體全面「去中立化」的年代。

政黨更替看似和平,實則深刻改變了新聞媒體的身份結構。在戒嚴年代,媒體多數是國民黨體制的一部分;在解嚴之後,媒體表面獲得自由,實際仍延續著「服務體制」的慣性。而當國民黨第一次從執政者變成在野黨,那些與之共生數十年的媒體,也頓失坐標,陷入集體焦慮。

新聞立場浮上檯面,顏色被看見,觀眾也開始選邊,過去的媒體,在「一黨獨大」的政治現實中不需要標榜立場——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它們早已有立場,只是不必說出來。但當政治生態變得多元,權力不再穩定,媒體也開始需要「明確站隊」來安撫受眾、留住市場。

台灣從此進入「顏色媒體」時代。新聞台之間的報導語氣、標題選字、來賓陣容都開始呈現清晰的政治傾向。某些媒體主打「捍衛藍營價值」,另一些則以「監督國民黨復辟」為口號。新聞成為了一種政治態度的延伸,甚至是一種族群認同的象徵。

觀眾也隨之分化。不再是「看新聞了解世界」,而是「選擇立場找新聞」。
收視行為從資訊需求轉為意識確認。新聞台成為「我的意見被說出來」的地方,而不再是「我可以思考的空間」。政治變得新聞化,新聞也變得政治化。在這樣的背景下,新聞的語言逐漸滑向劇場式表演。
節目中立場鮮明的名嘴取代了傳統記者,對話變成對罵,分析變成暗示,辯論變成分裂。

政客開始學會利用媒體造勢——不是透過政策說明,而是靠表情管理、標語設計、聲調控制;媒體則學會利用政治人物帶動話題——不是從問政表現,而是從失言、私德、恩怨剪輯入手。兩者交織,形成一種互利共生卻也相互腐蝕的共構關係。

這樣的新聞,不是沒有人看,反而極有吸引力。它提供情緒、敵我、立場、即時刺激,一如戲劇或競技。而在民主社會的包容之下,這些現象並未受到有效制衡,反而被誤認為是「新聞自由的多樣性」。第四權,原是為監督政府而存在。但當媒體開始與政治結盟,它的「監督性」轉為「服務性」,而那份與權力之間的健康距離也迅速消失。

媒體不再是國家與人民之間的仲介,而成為政黨之間的擂台。
記者不再是對真相的探問者,而是對立場的反覆證實者。
讀者不再想知道事情的全貌,而只在意自己的情緒是否被強化。

在政黨輪替後,新聞業本可藉此轉型成更成熟的民主媒體體系,但它選擇了另一條路——走向分化與動員,成為政治動員的工具,也成為社會裂痕的放大器。

這不是單一政黨造成的結果,也不是單一媒體的錯誤,而是台灣進入競爭式民主後,媒體未能建立出足夠堅固的「專業與倫理防火牆」。當記者與政黨、媒體與利益、新聞與流量之間的界線日益模糊,新聞自由的榮光,也逐漸失去了方向。

三、壹傳媒與新聞追擊文化:揭弊?獵巫?

2003年,當《蘋果日報》正式進軍台灣報業時,幾乎每家報社都在暗中觀望,也在表面上嗤之以鼻。他們嘲諷它「低俗」、「庸俗」、「像超商裡的花邊刊物」,但沒過幾個月,大多數報紙就悄悄調整了自己的版面編排:字體變大、標題更聳動、圖片更直接、用詞更具衝擊力。

沒有人真正討厭壹傳媒,他們只是來不及防備它帶來的那場結構性衝擊。壹傳媒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新聞機構,它是「新聞劇場」,由香港傳媒大亨黎智英創辦的壹傳媒,以「壹週刊」+「蘋果日報」雙線進軍台灣,打破了原有媒體對於新聞價值的判準:
不是「有公共利益」的才值得報導,而是「大家會看」的才重要。
不是「等記者查證完畢」才上報,而是「搶先一步、抓住眼球」就能成為頭條。

壹傳媒用極高的效率與高度視覺化的編輯手法,讓新聞成為了一種感官商品。
每一篇報導不只是訊息,而是一場戲、一個衝突框架、一個情緒出口
不管是官員私德、明星緋聞、校園霸凌、政治對罵,它都能找到一種語言讓你「無法轉頭」。

這樣的手法,令許多老派媒體人不齒,但對讀者來說,卻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民主快感
終於,有媒體不再講究權威、不再聽令政府、不再粉飾高層語言,而是敢罵、敢查、敢爆料。《蘋果日報》的報導確實揭發了不少重大醜聞:
從政商勾結、地方黑金、醫療弊案,到富人逃稅、警政黑幕,它不止一次讓社會看到真相的另一面。
它也成為被壓抑者的出口——社會底層的冤屈與吶喊,終於能在頭版位置被看見。

但問題在於,它揭露的方式,是否過了界?

壹週刊常以偷拍、竊聽、潛伏、跟拍為手段取得內容;在尚未定罪前即以煽動式語言定性人物形象;對於弱勢者隱私保護機制不足;甚至在某些情況下「製造新聞」,以求獨家。

這些現象讓人開始反思:新聞自由是否可以凌駕一切?新聞的正義是否可以不顧程序正義?

壹傳媒時代的媒體,不再扮演中立報導者的角色,而是自許為一種「公共良心的檢察官」。
這種姿態本身極具吸引力,也擁有道德正當性——但也因此更需約束。當媒體以揭弊為名行審判之實,當報導替代了法院、群眾評價替代了事實調查,我們是否已悄然將新聞自由變成另一種社會權力?
它不是政權的代理人,但可能變成輿論暴力的放大器。壹傳媒讓台灣媒體學會了一件事:真相不一定是目標,吸引力才是生存關鍵。
而這句話,直到今天仍回響在多數媒體編輯室裡。

壹傳媒帶來的是一場資訊語言的革命,也是一場倫理秩序的崩解。
它讓新聞成為庶民的武器,也讓記者成為壓力最大的一群人。
它撕開了體制,但也刺穿了信任。

從它之後,台灣的新聞,再也回不去了。

四、新聞自由與市場競爭:民主的盲區

新聞自由本是民主社會的一塊基石,然而當它脫離了制度與倫理的支撐,交由市場競爭與流量邏輯主導,它仍可能被扭曲、被腐蝕,甚至反過來侵蝕民主本身

台灣在解除報禁、黨禁、實現政黨輪替後,成為亞洲最自由的媒體環境之一。這原是無比珍貴的成就,但很快,媒體自由不再是被壓制的權利,而成為商品化、資本化與政治工具化的戰場。

當新聞成為商品,內容就被「點閱」主導。新聞原本的角色是資訊守門人,是公共利益的代言者。但在商業媒體生態中,它不得不轉型為「吸引注意力的產品」,以求生存。

點閱率、收視率、點擊次數——這些本是用來衡量受眾反應的工具,如今卻變成了新聞生產的核心目標。標題越誇張,越有「即看即懂」的標語效果,越容易衝上排行榜;圖片越暴力或煽情,越能誘發分享與留言。

於是我們看到——

重大法案審議被淹沒在明星婚變與口水戰之中;

複雜的公共政策被簡化為「藍綠誰贏誰輸」的對抗敘事;

記者不再調查真相,而是搶快搶「獨家」;

內容農場與「偽新聞」充斥社群平台,媒體來不及澄清,也無力反制。

這不是媒體墮落的開始,而是它被推入市場規則的必然結果。

記者在這樣的環境下,成為最大壓力的承擔者。他們不再是追尋真相的使者,而是產製流量的工人。

每天需產出數篇以上的即時稿;採訪時間被壓縮、核實時間被取消、倫理界線模糊;錯誤報導幾乎沒有懲罰,只有點閱下滑的恐懼。

新聞不再是一種專業,而成為一種「內容生產」。
記者變成內容農民,媒體機構變成「工廠型組織」,編輯成為KPI管理人。而在這背後,是整個媒體制度未能建立起健康、穩定、公正的支持機制。當新聞被視為商業模式的一部分,真相與公義就只是一種「成本考量」。

民主的媒體,卻不一定造就民主的社會

我們很容易以為:媒體自由就是民主的指標。但事實是——媒體自由並不自動導向民主深化。

在台灣,媒體可以無限制批評政府,卻也可以無限制操作恐懼與對立;
媒體可以揭發醜聞,卻也可以幫助財團塑造形象;
媒體可以自由採訪,卻也可以選擇只報導有收視的東西。

當一個社會的公共討論空間被聲量支配,民主不但不會進步,反而會被話語失衡、知識碎片化與情緒極化所蠶食。媒體失去了作為民主「仲介空間」的功能,變成了一場場激化立場的演出。這種現象,也正是今日台灣社會對媒體失去信任的根源。

媒體是民主的象徵,也是民主的測試器。
它不會因為自由而自動良善,也不會因為批判而自動正義。

當新聞產製成為資本與政治操作的結合體,當讀者只消費對自己有利的敘事,當媒體成為聲量而非事實的競技場——我們必須問:

媒體還是公共空間嗎?還是它已經變成另一種權力的附庸?

五、新聞倫理的掙扎:從學院到現場的落差

「記者的責任是什麼?」這個問題,在課堂上有清晰的答案:忠於事實、捍衛真相、對公眾負責。
但在新聞現場,答案常常是另一回事:「先搶到第一版,再想怎麼說。」

在今日的台灣,新聞專業不再缺席——許多大學開設新聞與傳播科系,教授教導倫理守則、事實查證、報導平衡;也有記者工會與記者協會持續推動「專業自治」、維護媒體尊嚴。但這些理念一旦走出校門,往往在第一個工作月就被現實撕得支離破碎。

新聞倫理被視為「理想中的例外」。年輕記者帶著筆記本與良知走進新聞業,卻在幾週內學會一種行業潛規則:「不要太理想化,不然會被當掉線。」他們被要求趕快出稿、搶第一時間、引用未經證實的內容、貼標題吸引點閱,甚至「先上再改」。
而當他們質疑,主管會笑著說:「這你還不懂啦,觀眾要的是感覺,不是公正。」

在這種環境中,倫理不再是一套堅定的原則,而是一種「若有餘力,再來考慮」的奢侈品。學院裡說的是「核實兩方立場」,現場卻要求「選一邊站,聲量比較大」;學院提倡「記者與權力保持距離」,現場卻默認「和議員搞好關係,才能拿到料」。

新聞倫理的另一困難,是它不被制度保障。
台灣媒體的「評議制度」尚屬溫和,對不當報導的懲戒多半僅止於公開譴責,並無法律後果。
多數媒體內部缺乏明確的申訴管道與倫理審查程序;即便有,也形同虛設。

而記者的勞動條件惡化,也讓自律成為不可能的任務。
長工時、低薪資、高績效壓力,使得「倫理」變成與生存競爭的對立面。
當一篇報導的KPI是「點閱數」、而非「真實性」,記者很難堅守自己的原則。在這樣的環境中,記者不是不想堅持,而是「被迫放棄」。他們的失敗,不是個人墮落,而是制度沒有給他們喘息的空間。

誰來教我們怎麼當好一個自由的媒體?

當媒體從白色恐怖時期的噤聲,走到如今資訊自由競逐的狂歡,台灣的新聞產業其實一直都在「補課」:補那幾十年來缺席的媒體文化、專業訓練與倫理養成。但這堂課,我們仍未修完。

我們學會了說話,但還沒學會聆聽;

我們擁有了自由,但還沒建立出與自由相配的責任。

新聞倫理,既是記者的個人抉擇,也應是整個媒體機構的集體制度。
但今天的台灣,記者是孤獨的,媒體機構是分裂的,而讀者往往也不願為「更好的新聞」買單。

這使得新聞倫理,成為媒體自由時代最被忽視、卻最需要被重建的公共基礎。

六、結語:媒體與民主,是盟友,還是彼此的鏡子?

媒體和民主,從不只是並肩而行的夥伴,它們更像彼此的鏡子——互相照見彼此的光與裂痕,互相映射彼此的成熟與短缺。

我們常說新聞自由是民主社會的基石。但或許,我們也該問得更深:當媒體擁有自由之後,它該怎麼用?它怎麼負責?它還能維持距離嗎?

2000年政黨輪替之後,台灣進入了自由與競爭高度開放的媒體年代。表面看來,這是自由的盛世:言論無禁區、新聞快如閃電、民意主導版面、輿論能改變選舉。但在這片繁花之下,卻也埋藏著另一種荒蕪——新聞失衡、倫理流失、群體極化、事實退位。

這並不是因為自由不重要,而是因為自由本身從來就不是終點。自由是一場能力測驗,一次社會整體價值的自我檢驗。我們的媒體,有能力承擔那份自由所帶來的責任嗎?
我們的社會,又是否願意為一個值得信任的媒體空間付出代價?新聞不只是「說了什麼」,也不只是「敢不敢說」,更重要的是「怎麼說」,以及「為了誰說」。

而當媒體不再為真相服務,只為點閱與立場服務;
當記者不是為社會記錄,而是為演算法寫稿;
當讀者不再渴望知情,而只想確認偏好——
那麼新聞自由這一權利,也將成為一種空洞的殼,甚至是新的統治形式。台灣走過新聞不能說的年代,也走進了什麼都能說的年代。但自由不該只有聲量,還要有質量;不該只有發言權,更需要傾聽與自我節制的能力。媒體與民主的關係,或許終將回歸到一個最本質的提問:
「媒體是否還能讓我們成為更好的公民?」如果答案仍值得相信,那我們就有理由繼續守護它,繼續修補它,繼續問責它。不為新聞本身,而是為那個仍然相信新聞能讓世界變得更透明的我們。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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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娜的彼岸王國你好,我是 Luna,是一位公民記者,也做新聞和研究新聞史。我目前我正在學習媒體、民主與人權專業。本部落格主要分享有關亞洲地區的民主與人權故事。In English: https://lunasblog.com Contact me: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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