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椅子坐下，餐點都已經安排好了，我們要喝點什麼嗎？

你幫我點了醋，冰冰涼涼酸酸甜甜的醋，外面好熱，在胸前濕了一片前，我們躲進了店裡，一切都很好，正如我們總是知道了完美的狀態要如何抵達。停車的距離讓運動量剛好，餐廳的人數不會太多知道我們的秘密，就跟精心準備的餐點一樣，都是計算掂量過的。

我喜歡吃醋，可是我卻沒有機會。

這是一種奇怪的遺憾。戀愛裡吃醋是天經地義，是愛的證明，是佔有慾的副作用，可是我，卻連這樣的權利都不曾擁有。

你太乾淨了。

乾淨得像沒有暗角的房間，每一道光都能直接照進來。你的眼睛沒有遲疑，你的聲音沒有顫抖，你的笑容裡沒有任何別人的痕跡。你那張好看的臉，總是吸引著讓你可以被懷疑的理由，可是你太堅定，我連一點的反駁的餘地都沒有，我只是，想要，有一點競爭感，或是帶一點分享，分享你的好，那樣的希望我們的關係可以擁擠一點，你的好，太寬敞，只有我一個人，有點浪費。

於是假裝的酸意試著會冒出來。酸得不講道理。像是沒來由的胃痛，沒有傷口卻隱隱作痛。它沒有出口，卻自顧自地滲出來，把我的骨頭泡軟，讓我一張嘴就帶著苦澀。當你只是專注地回訊息，你眉頭微微蹙起，專心到彷彿把世界都排在一旁；但當你總是提前一分鐘到我樓下，手裡提著剛好溫熱的咖啡，甚至連紙杯口對準的位置都替我想好了。這些小動作一個接一個，像釘子一樣把我釘在捧在手掌心的位置，讓我沒有掙扎的餘地。

你捧著全糖的珍珠奶茶走來，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大口喝下。

我無路可退，只剩下享受的餘地。

我有時候甚至希望，你偶爾能忘記我的口味、晚到兩步、用錯了那個眼神看我，讓我能有個下手的空間，有點空隙。可你沒有。你總是準確地給到一個很無可挑惕，那種剛剛好太滿，太整齊，像一首我背得太熟的詩，沒有任何音節掉落在外面。於是我只好自己去找裂縫、自己去演戲，自己去撕開那層完美，讓我們有點不安、有點悲傷、有點活生生的人味。

所以我們才開始那些無聊卻必要的遊戲。既然現實裡我沒有機會吃醋，那我們就自己製造機會。假裝陌生、假裝疏離、假裝不在乎，然後在假裝裡尋找真實。只有在那裡，我才有資格紅著眼睛，酸著心口，理直氣壯地把不安變成我們的親密。

我們並肩坐著。

燈光是模糊的黃，桌面上閃爍著玻璃杯裡的氣泡。你們好配欸。杯觥交錯，碰杯聲音耳邊傳來了驚呼，我回想哪裡出了破綻，我們在門口默契地分開，像兩條水流，一左一右，沒有交集。

在別人眼裡，我們應該不認識。

我假裝不在意的，在你身旁入座，你見外的挪了一下位置，跟我點了點頭，只是，膝蓋微微的碰觸時，肢體沒有迴避。菜色已經上齊，試探的口味已經用盡。你伸手去碰桌上的酒杯，那個動作我太熟悉了：先輕輕碰到杯口，然後慢半拍地把杯子推近，那不是一個偶然的細節，而是一種習慣的節奏。我忍不住盯了一下，立刻心虛地把眼神收回來，假裝在看桌上的餐巾。

我身邊的人在說話。他問我興趣愛好，問我平常喜歡去哪裡。我機械地回答，聲音聽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像自己。

我分了三分心給他，七分心卻在你那裡。

你靠近一個女孩和她談笑，你聽她說話的時候，笑容裡有一種剛剛好的專注。可是我看得出來，那笑容停留得太久，久到成為了一個符號，ㄧ顆高掛空中的星體，當想要悲傷來舔舐著你的好的時侯，還原成一種毒藥止渴。我也很努力地表演，端起杯子、夾著菜、故作熱絡。

我看著你完美的側臉，高挺的鼻樑、銳利的下顎線，手臂上的青筋，你帶著佛珠的手腕裡藏著禁慾，只是佛珠誰求來的？我沒有印象！太好了，你越來越有別的男人的感覺了，要是你可以在回家的時候，再用你那漫不經心落在長椅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臉龐，再用纖細，連我從這個角度都認不出來的熟悉的長度輕輕的揉搓我，那有多好。

你沒發現我的眼光，張著口，認真的指著手機上的訊息，和對方說話，那樣深情且專注，我瞬間都相信了，你是真的愛上了眼前的另一個女孩。可是一個眼神飄過來，我就全盤失守。那是只有我看得懂的暗號，我們都心知肚明，這場假裝陌生的遊戲，只有彼此是觀眾。你眼角的弧度明明該往下，卻硬生生地撐住往上。

那是只有我看得懂的違和。

我咬著吸管，喝下去的全是空氣。心裡卻像吞了一口酒，辣得胃部發燙。你突然抬頭，目光在我這裡一閃，短促到幾乎可以裝作沒有。可我知道。我知道那眼神的重量，就像秘密的暗號，專門遞給我一個人。你望向我，挑個眉，看吧！還滿意嗎？我的演技還不錯吧！

我的指尖在桌下蜷縮，像抓住什麼隱形的布料。我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卻還是笑得太用力，甚至笑到有點不自然。笑聲卡在喉嚨，聽起來比任何一句回答都還像告白。

今天晚上還來我家嗎？先不用。今天有人嗎？我們去平常的那間怎麼樣？我手指輕輕敲著杯口，手指輕輕的搖了兩下。你摸著杯緣有點苦惱。我打算去洗手間，我猜你會在15秒後起身。轉身，你就抱胸站在門口，我假裝沒有看見，跟你撞個滿懷。

在這邊嗎？誰輕哼了一聲。

來玩這場遊戲之前，我假裝有很喜歡你的女同事。

她笑的時候，我故意靠近一點，讓笑聲停在她的肩膀上。我的眼睛不看你，卻知道你一定在看。她大概覺得我是個熱絡的人，才會毫不設防地跟我對視。可我心裡的念頭全不是她。她只是我手裡的一面鏡子，用來折射給你看。

你也沒有閒著。

你假裝大度，笑著把我介紹給你的好兄弟。那笑容有點過火，像多加了一匙糖的咖啡，甜得發膩。

「她人很有趣，你們聊聊看。」你說。

語氣從容，甚至帶著一點得意。可我看見你眼裡那一瞬間的火光，那不是善意的光，而是像火柴剛劃燃的刺眼。我們都演得用力，我故意把手放在桌子上，稍微靠近另一個人，模糊了那一點距離。你的眼神在那一刻閃過。快到別人看不出來，可我心臟被攫住。那眼神比任何擁抱都更赤裸。

你用迷離的眼神，像是欣賞像是生氣說夠了。

你的兄弟還在講笑話，他的聲音像背景噪音。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怎麼回應，只記得你的笑，帶著一點過火的聲調。那笑聲像一把叉子，試著分開燉的軟嫩的肉，只是輕輕劃過來，沒有見血，卻讓我渾身發緊。你的嘴角依舊是彎彎的月亮上揚，好像這一切都只是無關痛癢的社交。我心裡忽然有種殘忍的快感。像是終於把你逼到了角落。我知道這一刀下去，我自己也會流血，可我還是忍不住。因為這是唯一能讓你失衡的方式。我們彼此都明白，這不是爭誰比較愛誰，而是比誰能忍受更久，比誰先露出破綻。桌上的對話繼續。笑聲繼續。可我只聽見心跳，只有你和我在暗暗對峙。

這不是遊戲了。這是一場比武。

我們的劍尖交錯，卻同時在彼此胸口刻下痕跡。

可以，在這邊。好。

我被抱起，夾著你的腰，我騰空進到了新的領域。

那雙方才還在桌上挑釁的手，已經在尋找寶藏都入口，當你的唇湊上來時，比以前都還要粗暴。你輕輕說，現在可以開門讓我進去了嗎？嗯現在沒人。

你拉開了阻擋在我胸口的防衛。太過分了，穿這麼低，坐你隔壁男的一直看！那你現在看夠了嗎？我耳邊對他吹起。什麼看而已！你低頭展開了另一輪的攻擊，你剃短短的側頭騷的我脖子癢，我越是推開你越是靠近，像某種新生的小動物的短毛輕輕的磨蹭著我的頸。

輕輕的撥開大腿間上的衣物，把怪獸放了進來。嗨你好。你笑著低頭的用氣音說著，我咬著你的下巴，這次我們要奔跑去哪裡呢？隨便妳喜歡去哪裡都可以。我們可以先散散步嗎？不可以。你調皮的，快步向前走，帶著我向前奔跑，在終點前，我們依舊小心翼翼。

要不要先回家？不要。嗯，那我先走囉！

整理乾淨走回去座位，才發現隔壁是一個年紀比我小的男生，還在等我。不好意思，剛剛公司有個很緊急的事情處理了很久。我低頭回望空白的座位，鄰座甚至連有人來過的痕跡都已經消失。咦，有人烙跑啊！我假裝問著。誰有要到他的聯絡方式？跟你聊好久的女孩還意猶未盡。

人最後不知道是怎麼走散的，但也會因為一些事情又重新聚再一起。

好些年以前，我們也是這樣坐在彼此的桌。

彼此身邊都有一個不知情的人，這樣的安排像是惡作劇，又像是考驗。我的對象在講笑話，他聲音不小，為了讓整桌都能聽見。桌上的人都笑了，笑聲交錯、杯子碰撞，整個場面熱鬧得像是電視裡的情境劇。

我也笑了。但那笑容裡空空的，像一張臨時貼上去的面具。

我的耳朵分心了。因為在另一張桌子，你的聲音更低沉，你的笑容更自然。那笑聲不是為了誰，而是隨手就能給出的，好像空氣裡流動的一部分。我心臟抽了一下，甚至忘了眼前的人在說什麼。

你也依舊那樣的專心，微微前傾，靠近她，像是很認真地聽。你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啪，輕得幾乎聽不見，可是我卻聽見了，甚至比任何話語都更響亮。你敲第二下，停頓，然後再敲。我轉頭看向你，你對我笑了一下，我舉手也敲了一下我的手機，你趁著身邊女伴不注意，也舉了手機，再次敲亮螢幕時，閃出了QR Code。

我的笑容差點崩掉，開了相機掃描了你的訊息。

嗨！笑話好笑嗎？我剛剛都聽到囉！不要顧著笑，留意留意，敵方從廁所回來了！看著一連串有趣的消息，我趕忙收起手機，猛然轉頭去應付身邊的人。

他在說未來的旅行，他在熱情地描繪路線圖。可是我的腦海裡只剩下你那根指節，敲擊桌面的節奏，像是直接敲在我心臟上。我舉杯喝酒，酒精燒過喉嚨，卻沒有蓋掉那股心慌。眼角餘光看到你微微抬頭，像不經意一樣望向我。你眼神裡有笑，卻偏偏假裝成漠然。

我忽然想把手伸過去，隔著空氣狠狠攫住你，不管桌邊的人、不管所有人。可我不能。
我只能繼續聽笑話，繼續假裝點頭，繼續在臉上維持一個禮貌的表情。

桌下我的手指卻在顫抖。

我還是光溜溜地被你抓住了。那些我硬撐著的、虛張聲勢的酸意，全在一瞬間垮掉。
像是長時間維持的姿勢，終於痠痛得無法再僵著，只能倒下。

你沒有譏笑，也沒有追問。只是輕輕地，把我用棉被捲起來。像是小時候發高燒時，我全身發冷，把自己整個人裹進被子裡，只露出一顆頭，任由我在熱氣和汗水裡昏昏沉沉。你現在的動作，就是那樣，但比那更細膩，甚至帶著一種危險的溫柔。

我渾身赤裸，卻被這層柔軟包裹。狼狽與安全感混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是孩子，還是俘虜。想起，發燒不可以這樣悶著，輕輕的，我又被撥開了。你低下頭，在我的額頭落下一個輕吻。太輕了，輕到幾乎沒有重量，卻比任何一次擁抱都還要深刻。我睫毛顫了一下，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滿意了嗎？我的小公主。」你的聲音近得讓人無處可逃。

我想反駁，想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原本是要和你比賽，看誰能演得更徹底，看誰能讓誰更嫉妒。可現在我卻只想埋進你懷裡。吃醋從來就不是目的，它只是我任性的小小告白。而你，一句話就讓我的酸澀消失，讓我投降。

夜裡，我還是會想起那些片刻。

明明已經結束了遊戲，可腦海裡還殘留著你挑眉的弧度，你假裝大度的語氣，你手指敲桌的節奏。它們像一顆顆碎玻璃，散落在記憶裡，偶爾踩到就隱隱作痛。我在棉被裡翻身，還能聞到屬於你的氣息。那是一種乾淨的味道，卻混合了我想像裡的殘忍。依然乾淨得像白紙，卻又帶著鋒利，讓我忍不住想用指尖去劃開，看看會不會滲出什麼顏色。

我一直說自己喜歡吃醋。

可實際上，醋意只是我能找到的藉口。它讓我有理由不安、有理由任性、有理由靠近你，哪怕方式是錯的。真正的我，早就被你看透了。你知道我想挑釁，知道我想找縫隙，知道我其實渴望被你抓住。所以到最後，遊戲輸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在額頭落下的那一下。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在心裡留下了最深的痕跡。

我閉上眼，像是對自己，也是對你，喃喃地說：「好吧，這次算你贏了。」

可只有我知道，這樣的輸，其實是一種更隱秘的滿足。因為我所有的酸澀、所有的假裝，最後都還是被你收服。我還是你的小公主。即使這稱呼裡藏著一點殘忍，我也願意接受。

有時候我想，輸給你是不是比贏更接近愛？那些不安、那些計謀、那些小小的惡意，全都在你手心裡化開。它們不再是武器，只是一點點小心翼翼的示弱，一點點小孩子氣的賭氣。我知道的。你最怕的是輸不起，可其實我比你更怕。我們對彼此的挑釁、對彼此的試探，說到底都不是遊戲。我們一開始，就都沒有在玩。

燈光暗下來，房間裡只剩下我們的呼吸。我看著你，眼神裡帶著微笑，也帶著一點點疲倦。我們不再說話，因為這句話已經說盡了一切。輸贏、遊戲、酸澀、假裝，全都落回到一個靜止點，一個只有我們懂的靜止點。

我閉上眼，額頭還殘留著那一點溫度。好像一切爭執都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假裝想輸贏，假裝要挑釁，假裝要在你眼裡留下刮痕。可最後留下的，只有安靜的夜，和我們的呼吸。

在黑暗裡，我笑了一下。誰在玩？誰在輸？誰在贏？
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