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經常騎車行經的路段,有時突然發現某個轉角換了店家,或者甚至成排的建築其中一間被挖土機挖空成一個洞,明明常常路過卻怎麼也想不起那原來是什麼,是拉麵店嗎?還是飲料店?還是閒置很久招牌早已褪色的空屋?我楞楞地看著那個空洞發呆,在腦海裡怎麼也搜尋不到熟悉的樣子。
最近重讀了一遍《1973年的彈珠玩具》,聽說那是一個有關告別的故事,但我已經不記得當初究竟讀了什麼,這是村上的小說所特有的現象,明明讀過了,甚至有幾本很喜歡,但隔了一段時間後不經意被提起,阿!這本我讀過,但卻說不出內容是什麼,不記得是怎樣的故事,也許還依稀記得幾個元素與片段,但就是說不出具體的什麼,也不清楚結局。
《1973年的彈珠玩具》故事很簡單,沒有什麼劇情,的確從一開始就有告別,直到結尾。從電話配電盤的葬禮,到三把式太空船彈珠玩具的冰冷墳場(簡直是墳場),到雙胞胎姊妹的離去,以及老鼠在傑氏酒吧的欲語還休......一路地告別,且深知告別的不只是那樣東西、那個人、那間酒吧,而是一個階段、一個時代、一個自己、一個情懷、一個不得不告別的時光,甚至是一個說不出來的什麼。
與一家店、一個朋友或情人告別,在人生的歷程中是常有的事,但特地為拆換下來的舊電話配電盤舉行葬禮,可不是常人會做的事情,認真慎重地與一家酒吧告別似乎也不常有,一般人也許就跟常聊的老闆或員工說一聲,也或許什麼也沒說就默默地往自己的未來前進,任由這家店在自己的人生背景中褪色。
而與最最執著的三把式太空船彈珠玩具的告別最是奇異,首先要找到它就非常不容易,全日本只進口三台,一台在火災中燒毀,一台在傑氏酒吧已經處理掉了,最後一台的店家倒了而機器不知去向。終於從廢鐵處理場找到線索。為什麼非得要這個型號呢?別的遊戲不行嗎?新的更有意思的型號不行嗎?在回憶中翻箱倒櫃,的確有那麼幾樣東西非那型號樣式不可,其他再新再漂亮再厲害我都不要,說不清為什麼,也許有原因也許沒有,就是執意要原本的那個。
告別的時候只能自己一人前往,「我」搭了好久的計程車,來到荒涼的市郊,那是廢棄的養雞場,瀰漫著一股深深染在那片土地的雞味,黑漆漆地像世界盡頭一般,「我」獨自一人走進黑暗中的巨大倉庫,寒冷、白光,七十八台各式彈珠玩具機台整齊排列,撥開總開關,熟悉的聲響吵雜熱鬧,卻又荒涼如墳場。「我」找到心心念念的三把式太空船彈珠玩具,像好久不見的青春期轟轟烈烈愛過的前女友,輕輕柔柔地招呼、閒聊,然後說再見。不會再見。
告別通常有些沈重、捨不得、說不出口,而有些告別則是沒有告別,一轉眼已然逝去,一回頭究竟失去了什麼竟一點也無線索,但,是有感覺的,空洞洞的、失落的悵然,淡淡薄薄如霧氣,卻又像在心裡深深挖了一個洞,實實在在的失去。每每停下來回望過去的時候,或是在某個尚未入睡的夜裡,內心空洞失落的感覺隱隱發光,提醒自己時間的流逝,無論自己有沒有成長進步,時間都一直推進,人生一直走,身後不斷有東西落下,來不及珍惜的、被自己遺忘的、不再需要的、被其他事物擠到一旁的......然而究竟失去了什麼卻說不出來,像經常路過的轉角被挖空的樓房,怎麼也想不起那原來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