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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36|歷史學者何曉清的自白:我與香港的四個六四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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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集體記憶,直接影響到民意。包括民意怎麼看待民主、民族主義,怎麼看待戰爭。所以,拒絕遺忘、守護記憶至關重要。」

(原文刊載於集誌社)

文|張潔平

「過去5個月,我搬了22次家。」其中一次搬家的深夜,何曉清把車開到路邊,停下來,在車裡接我的電話:「一直都是短期在airbnb住幾天、搬幾天。因為我一直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香港。」
那是 2023 年 11 月,生活懸置在美國,等待了整整半年後,何曉清才正式收到了香港入境處的拒發簽證通知。
她本來是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的副教授。2019 年 7 月受聘上任,以工作簽證從美國入境香港。這也是她第一次在香港長期生活。2022 年 7 月,她在中大推薦下赴美短期研究一年,同時申請 2023 年 6 月回港的工作簽證續簽。2023 年 10 月 24 日,香港入境處稱「考慮了所有因素和周邊環境」,決定拒絕她的簽證申請。這篇文章採訪於 2023年底,何曉清離開香港後不久。
被拒絕簽證後,何曉清一改往昔的低調,巡迴美加各地演講、接受傳媒訪問,堅持繼續說良心話。(攝影:Galileo Cheng)。

何曉清的研究專長是六四及中國當代史,她 1972 年出生於廣州,中學時代親歷 1989 年天安門運動,後移居加拿大,在多倫多大學完成碩士與博士學位,曾在哈佛大學開設「天安門運動歷史與記憶」的課程。她的寫作、教學多圍繞六四展開。而香港在 2020 年後,先以疫情理由禁止了所有六四公開集會,後以國安理由拘捕了以「平反六四、結束專政」為訴求的香港支聯會的主要成員。

這是香港政府將一位教授拒之門外的「因素」和「環境」嗎?

事件一度引起了香港學術界的恐懼。大家都在猜,導火線是什麼。《文匯報》2023 年 2 月 28 日發表的評論檄文《中大須清除反中亂港「學棍」》點名了何曉清,被認為透露了信號。何曉清則說,自己不願聯想,「為他們找一個藉口」,因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何曉清 2010-2015 年在美國哈佛大學開辦「天安門運動歷史與記憶」課程,不時與學生查閱大學收藏的六四事件記錄和資料。(哈佛大學相片)

「獵人大開殺戒,兔子死了,狐狸能倖免於難嗎?」

她知道,有人認為自己就是惹事、活該、應該被開除。

「獵人進來森林裡面大開殺戒,兔子都死了,你以為狐狸還能夠活得很長時間,可以倖免於難嗎? 」何曉清說。她說自己是教歷史的,看到歷史跟民意如何連接在一起。「我們的集體記憶,直接影響到民意。包括民意怎麼看待民主、民族主義,怎麼看待戰爭。所以,拒絕遺忘、守護記憶至關重要。」

在電話裡,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累。我問她要不要先回到住處睡覺,第二天一早再說。她說:沒關係,我都是早上才睡的。

我順勢問一句,是否時差,她回:「在香港就一直是這樣的,特別是後來開始早上六點抓人。19年剛到香港,就開始等到確認所有同學的消息,報平安,才睡覺。後來備課、寫作、和大家聊天,就習慣了。」

「中大的校巴12點下山,半夜就沒有了。一開始我是走下山,去趕最後一趟 minivan。後來到三點、四點,minivan 都沒有了,夜更司機下班了。我就等到早上,六點多,再跟早更司機的車回家。」 

何曉清 2019 年 7 月受聘上任,時值反修例運動,大專學界罷課、亦在中大舉行集會;四年後,何因簽證不獲續簽而被中大解僱。(資料圖片)

「我們奮鬥了 30 年,又回到了 1989 」

與何曉清談話,很能想像為什麼她是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在中大的完整三年裡,她有兩年時間都得到中大文學院的傑出教育獎。

在私下談話時,她極有耐心地描述場景和細節,建立一個空間,而不是直接給出論斷。在授課時,她致力於把這個空間不斷地放回在歷史語境之中。

她永遠對學生敞開,不論是正在經歷風暴的香港學生,夾縫中的中國大陸學生,或是原本對歷史一無所知的人。

這些努力,讓她成為風暴裡的樹洞,陷入孤絕的學生願意說話的對象,不同世代與不同創傷之間理解的橋樑,也讓她逐漸成為當權者的眼中釘。

何曉清深受學生歡迎,圖為在香港時她與學生到獨立書店。(受訪者提供相片)

這樣的張力幾近把她壓垮,也迫使她在決斷時刻做出選擇。

「很難再有這樣的一個 2019 年啊。」何曉清停頓了一下,說。

「2019 年拿到 offer 時,我一直在想,究竟要不要去香港。我哈佛的導師勸我不要去,他覺得我去早晚會出事。但是余英時先生很高興,他鼓勵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是,到了最後⋯⋯我們奮鬥了 30年,又回到了 1989 年,這種感覺真的很強烈。人生要經歷兩次這樣的事,怎麼受得起?」

知名歷史學家余英時在 2021 年逝世,獲余推薦前往中大任教的何曉清,當年在中大講座活動,以「出走的家園」為題重溫其著作。(資料圖片)

她說作為學者,知識人,她希望 engage 大家討論重要問題,但也害怕因為這種近距離的連接,會失去自己對任何一方獨立表達、獨立批評的能力。

但是她說,是香港人教她,「憑良心講出來的話」,本身會給人很大的力量和信心。「如果我這樣講的話,讓那些不敢像我這樣公開表達,但有同樣思想的人知道他們沒有問題,他們不是孤單的。如果可以這樣,我也就問心無愧了。」

「無論如何,2019年回來香港,還是很值得。是最值得的事。」她說。

這篇文章整理自何曉清 2023 年底的口述紀錄,近期修訂,回顧她在香港生活、與等待回到香港的四年時間裡,四個有關六四的時刻。2025 年的六月四日,是天安門運動的第 36 週年。最終無法回到香港的何曉清,在北美重新開始了奔波。

2023 年底被拒批簽證、未能返港後,教學時一直低調的何曉清,在北美各地巡迴演講、出席聽證會。(受訪者提供相片)
2019-2020 在中大開授: 
・Ordinary Voices, Extraordinary Stories: History and Memory in Documentaries and Biographies (1949-Present) 
・The Post-Mao Era: Society, Culture, and Politics (1976-Present)

2020 年 6 月 4 日 — 「和讀懂我們三十年的人站在一起」

在香港大概有幾個場景,是永遠印在我腦海。2020 年的六四是其中一個。

那天晚上,我應邀在中大的六四悼念活動分享。那天我和同學們鄭重其事,早早就約在崇基的一個小餐廳見面,大家都很儀式感地穿上黑白衣服,邊走邊聊地走到崇基小教堂。

1989年之後這麼多年,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在香港,在中國的土地上參加六四的紀念活動。我從來都沒有機會去過維園的燭光集會,一次都沒有。

2020 年 6月 4日,何曉清在中大參與六四祈禱會,那是她第一次在中國境內悼念六四。(資料圖片)

那晚分享完,活動結束后,人群慢慢散去,同學們安靜地坐在教堂位置上等我。我一個人在臺上,就在那裏痛哭。在公開場合這樣痛哭,大概就只有那麼一次。狠狠的哭,完全不能控制的哭。

我以前在北美,每年六四都是經常去演講的。從研究生開始,就幫忙去貼海報、點蠟燭、跟大家說謝謝,到後來我要做 Speaker,已經很習慣了。

但是在香港⋯⋯可能因為第一次在這麼近的地方,在大家都講中文的地方。這麼多年在國外,你知道我們都不能用中文請親歷者,譬如方政,來做見證。我每次都要幫忙翻譯。我去全世界講過關於六四的 talk,寫書,寫文章,都是用英文。在英文裡,我們要解釋很多東西,什麼是維園,什麼是六四,要給很多context。

但那天晚上,你突然就站在了一個大學的小教堂裡面,所有人都知道什麼是維園,都知道什麼是《自由花》。一講完,直播關掉,燈也滅了,然後全部蠟燭就起來了。大家唱《自由花》,全部人一齊唱。歌詞紙都不用的,每個人都知道歌詞,都沒有錯的。

我知道終於可以,在這麼近的地方,和能夠讀懂我們的人,讀懂了我們 30 年、為我們點了 30 年蠟燭的人們,站在一起,和他們一起點蠟燭、唱自由花。 

我們這一代,在 80 年代成長,89 年的時候走上街頭。我書上一直寫,89 年不是因為仇恨,不是因為絕望走上街頭,相反,我們是因為愛,是因為希望,因為對這個政府的信任,是覺得我們還可以改革,所以走上街頭。一夜之間,我們要面對血淋淋的鎮壓。

天安門廣場上有兩首歌很重要,一是《國際歌》,另一首是《一無所有》。「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就靠我們自己」,跟 19 年的時候,大家唱的那些歌詞其實是遙相呼應的。我從 1989 年走到 2019 年的這麼一個人,我聽他們唱,也一起去唱這些歌的時候,我覺得當中的價值真是普世的。

2020-2021 在中大開授:
・今日中國・平凡的聲音
・不尋常的故事:紀錄片與傳記中的歷史與記憶

2021 年 6 月 4 日 – 2021 平安夜 「如果他們來搬民女,我要去保護她」

2021 年六四,我和同學們去買花,約在民女等。突然看到有一個女生站在民女前面,穿著裙子,在那裡哭。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就好奇走過去看一下。她一看到我,就過來抱著我,繼續哭起來,說老師,我們從來都不知道這個事情,就是因為上你的課⋯⋯

2010 年 6月 4日六四燭光晚會結束後,民主女神像被運至中文大學,豎立在火車站廣場草地。(資料圖片)

我2019年開過一門課,叫 Ordinary Voices, Extraordinary Stories。那門課用紀錄片、回憶錄來講述歷史記憶,從土改到反右,一直講到香港的抗爭。

我們在亂世當中,更加應該瞭解你的對面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政權。大家都在與歷史對話當中,瞭解為什麼奮鬥,我們在爭取什麼,面對的是什麼。

特別是《星火》,香港同學真的是非常震撼,他們寫 essay 的時候,很多人都會提到這些 1957 年的年輕人。原來他們看不起的中國大陸,有過這樣的年輕人。 

2021 年 6 月 4 日,當時民主女神像仍未被移走,何曉清和學生買白花到民女前悼念。(受訪者提供相片)

有個大陸的男孩,他一開始對我們的課程内容充滿懷疑,但那些紀錄片太真實了,特別是一部關於土改的紀錄片裏面的農民訪談,他深受觸動。第二個學期他繼續來旁聽,他看到大陸同學第一堂課就挑戰這些歷史,他就忍不住去勸說,你們要先耐心的跟 Rowena 學習,不要一開始就是這樣子 —— 我去年就是這樣的。

學生從第一天好像大家之間隔了一條大河,到最後我們全部人讀過《告別革命》,討論過方勵之的傳記,看過很多紀錄片和書,每次課堂内外的 evening chats,大家可以聊到半夜三更,甚至兩三點鐘,都是爭著講話的⋯⋯

我第一個學期去的時候,我問他們問題,所有人都不講話。後來他們私下跟我說,我們其實都在私下拼命講,因為這些課顛覆他們所有過去的認知,不管是對上課模式的理解,對師生關係的理解,還是對歷史事件的認知。

到後來我上課連嘴都插不上了,連平常最不講話的同學,都會表達自己。 

平日助教來教的 tutorial,我也自己來教。我希望我們能在同一個空間裡,一起去重讀,中國這幾個不同generation 的年輕人的抗爭。

民主女神像在 2021 年的平安夜清晨,在無預告下被校方突然拆除和運走,目前下落未明。

「要守住講課的空間,我只能低調再低調」

在社會運動裡面,我們說空間是很重要的。我們因為有一個非常安全的 community 空間,可以深入地談很多很多小事。去補上歷史的空白,在歷史裡找到自己的位置,是需要仔細談論很多很多小事的。

人家可能以為我們在講革命講上街,其實我們沒有在講那些,我們真的是沉浸在歷史當中。歷史的細節對同學的觸動是很大的。那些平常不怎麼讀書的同學也完全投入到了這些閱讀裡面,大家都會很深的討論和感慨。你看人家 1957 年就已經在講這些了,歷史並不是今天才開始的。

在完全信任的情況下,才可以真的讓每個人都在跟歷史對話,都在跟彼此對話,而不是我給出一個結論給大家。課堂裡面要有自由的空間和思考,沒有輕易 label 對方的這樣一個環境,沒有學究地說今天要考什麼試了。

因為我想保護構建這個私下的空間,所以我會讓自己在公共空間裡隱身。我這二十幾年一直是一個想法,我要守的話,只能去低調。

形容自己過去要「隱身」的何曉清,在失去中大教席後奔波美加各地,出席講座、接受訪問分享六四經歷和回憶。(攝影:Galileo Cheng)

在香港,以前大家可以振臂高呼,可以在社交媒體說話,可以公開表達民意,得到相互取暖支持。但後八九的中國,基本上已經沒有這樣公開的表達。我即使在美國這麼多年,我也沒有覺得自己是不在恐懼當中的。從來沒有。 

我想作為一個人,我也希望自己的努力得到承認,我也希望大家看到,自己是和他們一起去抗爭的。但是我首先要守住,我們這個可以繼續去講課的空間。為了換取這個,這個不做自我審查的小空間,年輕一代同學學習的這個機會,我就只能是低調,低調再低調。 

但是我們所有同學都知道,我的底線是民主女神像。

六四 36 周年,同鄉會連續第三年租用維園舉辦家鄉市集,今年是沒有由支聯會舉辦六四燭光集會的第六年。

因為一次又一次,看到這個變化,香港的六四博物館被關了,維多利亞的燭光沒有了。我們一退再退。我第一年到香港的時候,2019 年的六四已經過去了。2020 年,我們所有同學是在六四那天晚上去了民主女神像,圍著她唱自由花,唱榮光。沒有了維園,我們還有民女,還有中大。

就像這三十年來,我們一直把自己放得很低,我沒有說我要走上街頭去反抗,我覺得要建立公民社會的力量,只能深耕細作。但是這樣一退再退。那最後呢?我說如果他們來搬民女,我要去保護她。

2021 年聖誕節平安夜,他們把民女從中大校園搬走。就像他們在平安夜審判劉曉波一樣。要多麼的心虛,才會挑這樣的日子,才會在這樣的一個場合。

民女被拆除運走後, 2022 年的 6 月 4 日,何曉清持白花到原來位置獻花悼念。(獨立媒體相片)

中大這個土壤,它有自己的歷史,當年就是錢穆先生他們避秦而來,希望在這裡保留文化火種。到了今天居然就在這個校園,偷偷摸摸的把民女搬走。

這個事情對我的內心打擊是很大的。我是中大人,是經歷過 89 年的新亞人。

民女是我們這一代人,代表我們夢想的民主自由的象徵。當年我們沒有把美國的自由神像 copy 到天安門廣場,我們是有自己這一代人的,自己的「民主女神」。在民女被坦克斬碎的,那個連同我們的夢想一起斬碎的,那個晚上,是香港人把那個 symbol 又搬到了香港,輾轉到了中大,給我們留下了根。 

而我眼睜睜地,在我自己的校園,看著自己連這個象徵又一次的保不住。

35 年后,再次感受著無助和無奈。在強權面前,我們是這麼的卑微。六四那一夜,天安門的年輕人和平地牽著手;2019 年,我謙卑地在課堂守護同學,守住記憶,最後他們還是來了,又來了,強搶民女。

三年半過去,民主女神像去向如何?中大回覆指「對相關事件沒有進一步補充」。
2021-2022 在中大開授:
・公眾歷史專題研究:近代中國的女性、政治與社會
・平凡的聲音·不尋常的故事:紀錄片與傳記中的歷史與記憶2021-2022  
・文化史專題研究:從革命到改革 (1949-1978)

2022 年 6 月 4 日支聯會案,「這怎麼不是血呢?」

2022年5月,我去了法庭旁聽支聯會煽動顛覆國家政權案提訊。

我去的時候精疲力盡。很早起來,在西九龍庭外排隊站了很久,又沒有吃好。但是又很期待,因為是要在一個很特別的場景裡,去見老朋友。這樣的一個狀態就進去了。

我看到他們頭髮全部都白了。李卓人和何俊仁,而且何俊仁也瘦了很多。我真的馬上就眼淚流出來。但是沒有哭,一聲都沒有哭出來,只是在那裡不停的就流眼淚。

2021 年 9月國安處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拘捕支聯會成員,李卓人至今被還押逾 1365 日;何俊仁在 2022 年 8月獲准保釋,2023 年 3月被指違保釋條件即時還押,至今被扣押逾千日。

我是孩子的時候,他們幫我們守,守了整整三十年。現在輪到我在這一邊的時候,他們在那邊,隔著犯人欄的那邊。我看著他們⋯⋯這些情感,我沒有誇大,或者刻意,甚至每一次都是突如其來的。也許一直以來,我們是在壓抑這些情緒。因為我們都知道要去把事情做好,不能再太感情用事。

2019年的時候,我會跟同學說,我理解你們的憤怒,理解你們的 frustration,但是我們不能成為我們反對的人,不能每天只是去 react,被動地讓他們把我們的情緒牽著走。1989 年以來我就一直跟自己這樣說:我已經被他們牽過一次了,我不能再給他們牽第二次。

但是,就像林昭 (編按:50 年代反右運動中被歸為右派,文革期間被槍決,81 年被宣告無罪)說的,「這怎麼不是血呢?」一代一代人,我們的青春、愛情、友誼、 信任⋯⋯都被他們去 manipulate,被他們利用,然後我們卻被嗆成這樣子。看著香港的孩子,他們也是滿腔熱血的,最後也是這樣子。

「這怎麼不是血呢?」

我們在同一個空間,可是他們變成被審判的人。而不是應該被審判的人坐在那裡。爭取公義的、尋求真相的人,變成了最後所謂的受害者。

但我不願用受害者身份來描述我們。我們有自主性,任何時候都不只是受害人,包括天安門母親,他們也在用他們最微弱的力量去反抗 。

2022-2023 赴美研究一年,期間一直等待回港簽證續簽

2023 年 6 月 4 日 無法觸摸的記憶

2月,看到《文匯報》批判我的文章時,大家都很關心我。那一整個星期,我坐在研究院的院子裡,對著樹林,重讀劉曉波的《末日倖存者的獨白》和方勵之老師的傳記。我當時正在經歷的,不知道如何向大家講明白,但在與他們這些文字的對話中,我找回自己。

只不過這些書不是我的。我的書還在中大。我只能在這些書上面貼條。五月份離開的時候,我把那些條全部都拿下來,沒有扔掉,而是放在一個保鮮袋裡面 ,全部帶走,留作紀念。

我特別能夠理解,為什麼文革的時候那麼多知識分子要自殺。他們拿走的不只是你的工作,不只是你的社會地位和身份,甚至是你的親人,你的愛。他們還拿走你的尊嚴,你做一個人,一個知識人的尊嚴。

何曉清的中大辦公室;赴美研究期間,入境處拒續批她的工作簽證,她的書和資料最後要由友人運到美國。(受訪者提供相片)

這一次他們就是想拿走我的尊嚴。我要去很艱難的生存,等待,一天一天的精力和時間,本來是應該在創作,在教學的,可是每天反反覆覆的在跟一個個龐大體系抗爭,失去空間,失去自由⋯⋯在這種情況底下,更要重讀這些書。

到了 6 月,原本應該回學校的日子,我知道可能回不去了。

6 月初,包括六四那天,大家去我的中大辦公室,把書和資料搶救出來。8 月書全部運到美國的時候,我就摸著那些書,哭了。

它們是我現在唯一能夠摸到的。 對我來說,能 touch 到一件東西非常重要。

2023 年中起,何曉清一直等待入境處的續簽簽證,五個月間搬了 22 次家;直至 10月底被拒批、被解僱,她知道再不能回到香港。(攝影:Galileo Cheng)

「不能觸摸到自己所愛,對我來說太難」

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我一直很想能夠 touch 到她。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時,是我回中國,她在病床上,已經不能坐起來了。我跟她說,我要走了,你一定要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我小時候,父母被分配工作到外地,是奶奶每一天來托兒所把我帶回家。她在車衣廠裡縫衣服,不管多累,她都會把我帶回家,否則的話我就會一個是沒有家的孩子。她把我帶回一個光明的有溫暖的地方,奶奶就是我家的象徵。

後來我做六四研究,基本上都不敢輕易回去。每次都是她生病,我才回去。所以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就是在病床上。我那時候很自私的說,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其實她等了我好多年。我所有的親戚都說,為什麼你奶奶病成這個樣子,都不斷氣。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就是因為我跟她說,她要等我。

我最後離開的時候,已經出去了,又忍不住,躲在病房門口看她。我看到她用兩個手撐著,拼命的想撐坐起來,往門口那裡看。我看到她撐得那麼辛苦,又忍不住,衝進去抱著她。我們中國人不習慣擁抱的,也不怎麼 touch 對方的。我當時就抱著她,摸著她的臉,她說覺得很好,很舒服,我就一直撫摸她,抱她。我就說你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再回來看你。

何曉清說曾以為自己很理解流亡者,直至自己也變成了他們,她才知道自己完全不了解。

所以那一年,我父親給我打電話。我一看到父親的電話,就知道大事不妙。他說奶奶去世了。那一年的感恩節假期,學校放假,我把自己關在家裡面,關了整整十天沒有出門。 

所以不能觸摸到自己所愛,對我來說太難。

我採訪流亡者的時候,是把整個人都放到他們的經驗裡面去體會的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是很理解他們的。可是我現在知道自己完全不了解。

家國不能兩全。我寫他們,然後不管願不願意,到今天自己也變成了一個他們。在歷史長河裡面,這三十年就是我青春的全部。我大概也不能再有另外一個三十年。好像三十年,就是在做一樣事情。這麼多年,我盡力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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