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腹時間

黑暗沒有形體。它不是房間的牆,也不是夜晚的天空,而是一種伸手便化開的液體,將人溶入其中。約拿在魚腹裡停留三日三夜,那黑暗是他的唯一居所。
時間在那裡沒有針腳。三日三夜,不再是一種數字,而像是一團濃稠的霧氣,慢慢把人的呼吸拖長,拖到只剩下心臟的敲擊聲。當光被完全遮斷,時間就不再有方向,只剩下一個膨脹的現在。這是最孤獨的時辰,也是最誠實的時辰。
魚腹裡沒有語言,只有自我的囈語。約拿或許在其中想起了海面,想起自己曾經拒絕的呼喚,也想起那聲不可抗拒的召令。黑暗是一種殘忍的老師,它逼人面對自己最不願承認的真相。沒有逃避,沒有藉口,只有一個人在自身迴響裡沉浮。
我想像那三日三夜,也像是現代人反覆經歷的隱喻。有人在病房裡數著天花板的裂縫;有人在失眠的夜裡盯著窗外的霓虹;有人則在旅途的異鄉,聽著陌生的鐵道聲發呆。那都是魚腹時間──暫時的停格,把你從人群和秩序裡抽離,丟進一種不能行走的黑暗。
然而,魚腹並不是單純的墳墓。它也像子宮。三日三夜是一種漫長的等待,等待某種無法命名的重生。黑暗把人緊緊抱住,直到他承認自己的渺小,直到他學會安靜。之後,它才會在某個瞬間,將人吐回光中。
當約拿重回岸邊,他或許仍舊是那個逃避過的人,但身體裡已經有了不同的重量。黑暗的逗留成了他隱密的印記,就像每個人生命裡不可言說的傷口。那傷口提醒我們:光不會永遠照耀,黑暗也不會永遠吞沒;而真正屬於我們的,是在魚腹裡與自己相遇的那一刻。
我喜歡把魚腹時間想像成一首無聲的詩。它沒有韻腳,沒有節奏,卻在心裡留下了一種看不見的律動。三日三夜或三年三十年,其實並無差別。黑暗只是問你:你願意在這裡誠實一次嗎?願意在沒有出口的時刻,仍然相信有光嗎?
或許我們都需要屬於自己的魚腹時間。那是一種中場休息,也是一種試煉。當我們終於走出來,光會刺眼,空氣會帶著鹹味,但我們會記得:黑暗曾經把我們完整地擁抱,教會我們忍受,教會我們等待。
三日三夜的魚腹,最後留下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