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之後談改變:新加坡的下一個60年
2025年8月9日是新加坡建國60週年。作為東南亞最穩定且高效治理的國家,新加坡在外交、經濟、行政等領域長期獲得國際贊譽。但隨著人口老齡化與社會結構變化,政治參與、選舉制度與公眾信任等層面正面臨新的張力。
本文聚焦新加坡所面臨的國內挑戰,嘗試梳理人民行動黨長期維持的政治體制,如何在新時代面臨結構性轉變,尤其是選舉制度、反對黨空間、選民結構與媒體生態的變化。
身為在新加坡生活多年的觀察者,我既是現行體制的受益者,也對其發展路徑懷有敬意。本文並非評斷對與錯,而是出於理解和尊重,嘗試透視新加坡政治體制在當下所面臨的深層挑戰。若有理解不周之處,皆因資料所限,非出於主觀臆斷。惟願新加坡能持續以適合自身的方式,探索其政治未來的多元可能。
一、制度性優勢與政治進入門檻
新加坡選舉制度的設計具有鮮明特徵,通過集選區(GRC)與單選區(SMC)的雙軌安排,形成了有利於執政黨的制度性偏向。所謂集選區,是指政黨須以團隊方式參選,成員通常為三至五人,並至少有一名來自法定少數族群(如馬來族或印度族),以確保國會族群多元。這一制度有助於鞏固國家團結,避免族群政治極化,從而維護社會和諧。
然而,在實踐中它也提高了反對黨的參選門檻。人民行動黨在GRC選戰中一向採取“以舊帶新”策略,由資深部長或聲望較高者領銜,帶領初次參選的新面孔,在爭取勝選的同時完成代際交替。這一機制運作多年,不僅穩定推進政黨新陳代謝,也避免了其他民主國家中“未經歷練者迅速登上權力高位”可能帶來的治理不確定性。
近年來,為回應選民對候選人長期耕耘的期待,人民行動黨將新晉人選提前數年派駐可能出戰的選區,參與社區服務,減少“空降”質疑。這種策略,提升了候選人與基層之間的信任基礎,增強了執政黨對選區民意的掌握能力。
反對黨則面臨更大的組織挑戰。由於人才儲備與資源有限,要在多個GRC中同時推出素質與族群結構兼具的參選團隊,難度頗高。反對黨通常要等選舉正式宣佈後才啓動完整準備,這進一步加劇了其在資源調配與時間上的劣勢。
選區劃分問題也長期為人所關注。新加坡的選區邊界由選舉局划定,屬於法定程序,但相關報告常在大選前數月才公佈,反對黨難有充分準備。例如2011年,原屬勿洛的部分街區被划入阿裕尼集選區,便引發不少議論。值得指出的是,自2011年以來,選區劃分的幅度已明顯趨於穩定,鮮見大規模調整並重划的情形。
總體而言,這些制度設計在一黨長期執政的體制下,確實強化了執政黨的政治優勢。但在社會轉型、選民意識提升的背景下,人民行動黨也嘗試通過提前培養新人、調適溝通策略,以及謹慎應對程序敏感問題,來維繫體制的合法性基礎。未來,制度慣性與社會期待之間的張力如何協調,將決定新加坡政治體制的適應性與持續認受性。
二、反對黨的戰略演化與基層深耕
儘管在資源配置上處於劣勢,反對黨近年來也展現出一定的組織與策略適應能力。以工人黨為例,自2011年贏得阿裕尼集選區後,便持續強化地方組織,設立選民服務中心,加強與選民的日常聯繫。儘管這些機構在資源與規模上難以與政府主導的社區網絡相比,但其“常態化的基層運作”有效提升了反對黨的社區扎根能力。
這一轉向反映了反對黨不再僅將勝選視為目標,而是嘗試在選區推動更具參與性質的治理實踐。例如在盛港等地區,反對黨議員既延續選民服務,也在議會中展現問政能力。這種“選區治理”的實踐,正逐步重塑公眾對反對黨的認識。
然而,資源始終是反對黨發展的關鍵瓶頸。除少數選區外,反對黨難以建立覆蓋全國的組織網絡,也缺乏足夠人力支撐長期的基層動員。目前,其勝選多屬於“局部突破”。未來的挑戰在於如何在現有制度下,拓展更具規模的全國性戰略佈局。
三、媒體生態的重構與輿論溫度差
過去數十年,新加坡的政治輿論主要由《聯合早報》《海峽時報》等主流媒體主導,報道風格傾向於謹慎與克制。隨著社交媒體的普及,信息傳播方式發生深層變動,輿論生態開始逐步重構。
YouTube直播、Telegram社群、Facebook動態等平台的興起,使政治傳播更加去中心、低門檻,反對黨與獨立候選人得以直接接觸選民。即便在如種族與宗教等受法律規管的敏感議題上,部分候選人亦會在符合法規前提下,借助文化象徵與語義暗示,與特定選民建立情感聯繫。
因此,反對黨在選戰期間往往能激發更高的群眾熱情。這背後折射出一種更廣泛的“政治情緒結構”轉變:年輕選民對以績效與專業為導向的治理模式不再無條件接受,他們更強調制度的可參與性與多元聲音的表達空間。
他們並非單純地反建制,而是希望有一個具備制衡機制的政治秩序。在這種輿論氛圍中,社交媒體不僅是信息渠道,更是承載世代情緒、推動政治文化轉變的重要平台。其與主流媒體之間在語調、議題選擇與參與熱度上的“溫度差”,也構成政治溝通中的關鍵張力。
四、政治認同的代際重組
選舉制度與媒體格局的變遷,其深層背景之一是選民結構的代際重組。在新加坡獨立初期成長的一代選民,普遍認同人民行動黨維持穩定與推動發展的角色,將其視為國家秩序的核心支柱;而成長於社會經濟高度發展階段的年輕選民,則更關注制度的透明、公正與制衡機制。
對於新一代選民而言,人民行動黨的執政能力不再是不可置疑的,而是一個可以被檢驗、競爭與評價的政治選項。這種態度正悄然推動國家與社會之間“由忠誠動員轉向制度期待”的契約轉型。
新一代選民的政治判斷並非簡單地傾向反對黨。他們依然重視公共治理的績效與制度的穩定性,只是期待在既有體制內嵌入實質性的競爭機制。他們追求的,或許不是權力更替本身,而是一個能保持制度彈性的“可競爭體制”。
五、六十年後的再定義:穩定的基礎是制度競爭力
六十年後的新加坡,已由獨立初期的“新興國家”轉型為制度成熟、社會訴求多元的城市國家。相應地,政治穩定的基礎也正在轉變——從依賴發展績效與國家主導的合法性邏輯,逐步過渡到以制度信任與政治回應為核心的新型結構。
人民行動黨依舊展現出強大的治理能力與政策調整機制,其行政績效在全球仍屬領先。然而,其長期所倚賴的 精英主導與政黨優勢機制,正受到新一代選民、社交媒體邏輯與區域對比的挑戰。
如果說過去六十年是以紀律、動員與績效為基礎構建國家;那麼未來的六十年,則更可能是在多元、協商與制度公正中,重塑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契約關係。
當下的新加坡,依然具備強大的政策能力與制度彈性,也展現出對社會反饋的敏銳感知。隨著選民結構的更迭與價值取向的演化,一個更具制度開放性與民主自覺的治理模式,正在逐步形成。
在全球政治不確定性加劇的當下,新加坡面臨的關鍵課題或許不再是如何維持穩定本身,而是如何在制度競爭中實現穩定,在多元分化中維持信任。這或許正是新加坡為亞洲政治經驗所提出的下一道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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