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窮途末路時學會轉彎

回首我的職涯，前十年主要是出版業編輯，後十年則轉型為閱讀寫作的老師，每次正職空檔則接案銜接。我常開玩笑說上輩子得罪倉頡，兩個工作的共同點是都拿著紅筆批改校對。而會從出版跳到教學這麼大的轉變，其實正因為最後那家公司，讓我親身見證了出版業的艱難，體會了理想與現實的拉鋸。

出版業持續衰退，並非現在的事，早在十幾年前我還任職時就已經面對越來越差的環境與銷售量。編輯這份工作，錢少事多責任制，能撐下去都是靠著對書的熱情，以及完成一本本書寶寶之後的成就感。最光輝的時候，我曾經上電視節目聊書，曾經跟名人合作或訪談，那片刻虛榮覺得自己儼然成為一個專業人士，實際上的日常是每天面對稿件埋頭苦幹，在出版日程壓力下無酬加班，在面對慘澹的銷售報表時黯然嘆息。然而，壓倒一個工作人的最後一根稻草，往往不是辛苦，而是努力工作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與報酬。

那時候，我在一家出版社擔任主編，雖然規模小但營運還算穩定，沒料到會有一天，負責人的其他事業受到上游倒閉牽連，開始挪用出版社的現金去周轉，然而現金短缺時，他也不會補回，於是總編向我們道歉︰「為了維持營運，接下來只能發半薪，另外半薪先欠著等挺過危機再給，想離職的人我不會挽留。」當時，美編立刻離職，另一位編輯撐了一個月決定離開，而我撐了半年，只是善良想給公司多一點時間撐過去。這個決定真的大錯特錯，那半年，好慘，領半薪剛好付掉房租跟水電，日常生活花費只能另想辦法，一開始我還有點積蓄可以撐，到後來只能設法找其他收入︰賣二手書跟CD、參加市調座談會領車馬費、幫朋友擺攤賺微薄時薪，甚至動用信用卡預借現金。

公事上也越來越艱難，公司明明沒錢了，仍得持續出書拿新書款換現金，於是上班時接到廠商的催繳電話，雖然都直接轉給總編回覆，但心知肚明的自己也越來越焦慮，雖持續工作，卻不敢過於投入。我怎麼敢假裝沒事繼續開發新作家？總不能對他們說︰「我們公司快倒了你要不要出書？」也不敢發稿給自己熟悉的美編朋友，怕朋友做白工，所以我失去了動力，只能消極地處理總編簽來的稿件。

最後下定決定離職的關鍵，是負責人、總編和經銷商為賣書想出了一個我認為違背出版良心的策略，他們打算將那些賣不掉的庫存書，改書名，重新申請ISBN，拆掉舊書封，重印新的封面，和舊內頁裝訂在一起，當成新書再上市一次。我不願意做這種既不尊重作者也欺騙讀者的缺德事，便一直拖延執行，原本和善的我累積憤怒而變得像刺蝟，與上級互動時口氣充滿火藥味，「我不幹，你自己做。」「薪水給滿我就聽你的。」數次嗆聲衝突後終於攤牌，總編無奈地說她知道不對但這是唯一救公司的辦法，我無法認同，既然理念不同了只好離職，要求他們把這半年欠薪集中成兩張支票給我，只是金額上硬是被砍掉四位尾數。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因為我知道負責人之所以調錢是害怕退票影響信用，還好後來也確實兌現了。

因為支票有如期兌現，不久總編又找我做新書（因為他們沒編輯了），我接了。只因這時我已經開始接案，所以就當成其中一個合作單位，又持續合作了幾個月，但她還是習慣拖延款項，做兩本只給一本的錢，下個月做三本又只給一本，因而又累積了一些欠款。最後我提出明細催款，並明確表示沒有收到完整款項就不再接，她沒有再回覆我的信件。

禍不單行，此前我剛好遇上二房東捲款潛逃，雖然大房東減免兩個月租金以補償我損失的押金，重新簽約可繼續住，但生活與經濟雙重打擊又遇到欠款追不回，讓我陷入好一陣子的憂鬱，每天睡醒睜開眼睛就不知道怎麼活下去，案件不多又收款不順，沒錢回家遭家人不諒解，我又是悶著不找外援的個性，一個人撐得好累也好孤獨，甚至產生了跳河終結一切的念頭，還好只是一念，立即領悟「我幹嘛拿別人的錯懲罰自己！」打消念頭。幸好，這筆錢在我餓死前終於匯進來（只是又一樣無條件捨去四位數零頭），可能她也有在努力籌錢吧，但從此便斷絕往來了。

很久之後，我接到昔日合作的作家來電，質問怎麼未經同意換書名稱再版卻沒給版稅，這位並不是之前他們要我處理的那一批，原來他們持續做著這件事缺德事。我解釋自己一年前已離職，並說明原委，請他直接找總編，至於他們後來怎麼處理我就不知道了。隔年，這家出版社終於倒掉了，我是在網路上看到有網友詢問公司狀況，查詢工商登記的公示資料確認已停業。

其實，我可以理解出版社最初也是認真做書，只是財力不足導致遇到狀況開始走邪魔歪道，面對危機時錯誤的經營策略更是加速滅亡，還能撐一年多算厲害了。偶爾也會想，那些當時合作過的作家，會不會不知道我也是受害者而把我視為同夥，搞不好早就被紮成草人身上扎了好多針呢！

在離職後的這段接案期間，我還是有去其他出版社面試並錄取正職，但一方面對出版業失去信心，一方面接觸了教學工作並持續於師資班進修，有了不同以往的工作機會。再三考慮後，覺得新的行業比較有希望跟新鮮感，就順勢轉職了。離開出版並不是因為不愛書了，而且我也相信這個產業還是有很好、很會做書、賣得很好的業者，可能我剛好遇到不好的。

十年的教學生涯，果然是另一座穩定的寶山，收入穩定並獲得尊重，孩子的真誠更撫慰了我對人的不信任與疏離，讓我回復溫暖的個性，比以前更有耐心與溝通技巧，有時候想起那個憤怒滿滿的自己還會覺得愧疚。我至今仍喜愛閱讀，樂於推廣，帶領小朋友讀書，或在網路上介紹自己喜歡的書，也不排除跟出版社有其他形式的合作，但我學會了不再把熱情孤注一擲，除非那是我自己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