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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台灣當代建築創作的新視野—從第四屆X-site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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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2017年〈現代美術季刊〉 Vol. 185

台北市立美術館自2013年首次公開徵求「X-site地景裝置計畫」,當時這個副標為「建築X藝術X設計」的徵件計畫立即吸引了本地青年建築創作者關注的目光。不可諱言,這樣的計畫較之在台灣已行之多年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台灣館徵件計畫,更讓人聯想到英國倫敦的蛇形藝廊自2000年夏季開始,每年邀請建築師於畫廊周邊綠地上築起的臨時棚架(Serpentine Gallery Pavilion),以及位於紐約皇后區的現代美術館分館(MoMA PS1)自1998開始的青年建築師創作計畫:YAP (Young Architect Program)。上述兩個活動的主辦單位都是國際知名的視覺藝術機構,在當時不約而同的將目光焦點聚集在建築創作上,反映了當代藝術機構對晚近建築創作的期待。

在實際操作上,蛇形藝廊夏日棚架多以直接委託的方式,邀請國際級明星建築師(star architect) 操刀設計,以臨時性建築的方式提供一種純粹空間性的體驗;PS1-YAP則以公開徵件的方式鼓勵青年建築師進行空間創作提案,並給予首獎真實建造的機會。台北市立美術館的X-Site徵件,在精神上可謂較接近後者,但相較PS1-YAP限制在館舍後院的三角形空間做為基地,X-Site基地相對開闊的廣場特性,在作品的環境涵構上反倒較接近蛇形藝廊夏日棚架開闊外延的綠地條件。事實上與上述兩個基地相較,X-Site的基地其實有著相對嚴苛的設計條件,例如來自周邊開闊地勢外加山丘及水岸切口的強風,以及台灣夏季常見的颱風。又因廣場石材地坪其實為美術館樓板層,設置的作品無法直接在地上鉚定,每每讓歷屆的提案作品在結構的穩定性及安全性上形成巨大的挑戰,更別提台灣位在地震帶上的特殊條件。

在這般嚴峻的條件下,前面幾屆的X-site得主還是都盡力展現了空間創意,第一屆首獎作品《邊緣.地景》以矩陣竹構造呼應了北美館的空間形式,策畫了多樣跨界的活動,讓裝置成為典型的事件空間(Event Space)。第二屆的《未知的質域》,以垂懸的紙張及水墨,在空間中層疊、交錯、懸吊,建構出寫意的視覺空間,也使美術館廣場轉化成迷宮般的會面點。第三屆的《浮光之間》則以簡單的幾何形體結合輕盈的風箏構造與纖細的結構體,透過光影的書寫成功建構了一個詩意的空間棚架,讓人們自在的安置自己的身體也同時沉澱心情。

有別於第一屆的X-site直接以題目中的”X”去追問對基地的未明想像,以及第二屆及第三屆以「會面點」作為一種主題式策展的徵件概念,因應北美館即將面臨的空調修繕工程,第四、第五連續兩屆X-site提出「關於工務所的行動研究」(In Progress)做為徵件的主題,言明「希望徵求一種整合當代藝術、建築、公共性議題、推廣教育等跨領域的創作計畫,以回應美術館硬體修繕的象徵性暫厝所,期望徵選作品透過實驗及探索精神,能表現對於美術館更新工程「工務所」的思考,並提出工程美學的辯論」。

本次徵件數量多達三十七組,為歷年最多,並有許多新興的建築團隊參與投件,顯現X-Site透過三年來許多優秀建築實驗創作的實作展現,已成為一件本地青年建築創作者注目的事件,同時也是台灣當代重要的建築創作實驗平台。

觀察此次的徵件入圍作品,有少數幾件確實跳出了命題引導的思想框架。如以非慣行的構築方式在廣場上圍塑出造型各異的空間形式,像有用主張提出的《片境共棲》相當細膩的發展了30x30mm鍍鋅方管與各種穿透率的中空版的整體構築,以活動水塔做為主要的重力來源亦讓人耳目一新。另有作品以具雕塑性的造型,打造具視覺表現性的地景空間,如王喆建築師事務所提出的《相依之森》以大尺寸的多層次實木結構積材(Cross-Laminated Timber, CLT)為主要材料,藉由鋼板崁入及鉚栓接合,以點狀方式接合起大片斜向構成的板材。但此類作品卻令評審陷入困惑,因為一但在作品中找不到對命題的回應,縱使作品具一定質量,在評審心中要找到給獎的理由卻是困難重重。

也許因為此次徵件題旨意象強烈,除了前述少數的特例,其他入圍的大多數作品皆圍繞著台灣慣行的工務所組合屋模組系統做為構築展開的思考起點,也有不少以施工鷹架、模板等假設工程的工法做為空間創作的素材,提出各種空間型態,試圖在廣場上涵容多樣化的戶外活動,創造具魅力的事件空間。如入圍作品中,S.H.E.D.團隊的《時光流域》、預景設計的《牆內的風景》、果然建築的《圓山籬園》等等都屬這類作品。這類型的作品多企圖在北美館的戶外場域置入一種類工地的空間想像,以民眾可體驗的空間形式架構出具空間趣味的另類構築。

本屆首獎作品,由偶然設計+陳冠瑋建築師事務所提出的《供霧所》,即以改造施工鷹架搭配半穿透的軟性材料及木作地景做為構造主體回應命題,並試圖以水霧做為媒材,在刻意經營的幾種不同的空間層次之間製造一種虛幻的空間體驗。空間裝置也妥善的引導身體的姿態,結合光與被稱為「霧椎」的裝置單元,使感官的體驗形成更豐富的層次。這件作品受評審青睞的原因除了整體作品打造一輕快的夏日戶外活動場域之外,吸引人的主要還是其概念發想源自即將啟動的美術館空調修繕工程,兩者皆呈現環境控制系統與空間的相對關係,使此一作品達成與美術館修繕工程之間有趣的對話。多數評審認為是這個概念使徵件的題旨的意義被彰顯,也是這個概念賦予了施工鷹架等等的「工務所」意象有了更深層的涵義。

另一入圍作品,由型構國際有限公司提出的《寄居飛行》一案,在構築的想法上也屬於此類,但最讓評審感興趣的其實是計畫中關於大量使用回收物資,以及計畫執行中現場所呈現的「工作中」狀態。可惜團隊的力氣並未聚焦在這部份,又有太多淺在的未知數與計畫可預期的窒礙難行打消了多數評審的支持。

行文至此,上述特別指出兩種對命題的「出」與「入」,其實根本是一種必然的現象,但也不由得讓人思索起X-site計畫究竟需不要預設導引命題的問題。若回顧前述蛇形藝廊夏日棚架與PS1-YAP徵件往年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除了空間與構築的表現性之外,往往就是各個創作團隊在作品中提出的各種議題,如YAP 2008由WORK Architecture Company提出的Urban Farm(都市農園),透過實際的種植探討都市中食農問題,材料與構造的創意也緊扣概念。又如2011年的蛇形藝廊夏日棚架,Peter Zumthor以封閉式花園(hortus conclusus)做為設計概念,最終提出簡單的空間形式,一方面做為低限的背景烘托花園裡的各色繁花,一方面也以空間陳述一種放慢腳步,悠閒享受生命美好時光的態度。構築方式採取極低造價的合板構造施以防水層直接做為表面肌理,簡單說就是告訴我們這件事不是重點,但這構法卻又與概念相呼應。

或許這次館方在策畫時,因為預設了屆時封館進行空調修繕工程勢必會對廣場上發生的X-site計畫作品有宰制性的影響,為了調和兩者的關係因而擬定了這樣的徵件命題。但回看本次的投件作品,這樣的命題卻似乎引發了一種創作上的集體制約,不由得讓人好奇如果能夠去除這樣的命題,保留更多的思考空間予創作者,是否會有另一番不同的局面?

若以評審觀察的角度綜合檢視三十七件投件作品,幾個明顯的創作類型的浮現,可說讓整個評選過程在一開始就瀰漫了一種對當前台灣建築創作視野侷限性的隱憂。例如類似大型氣球飄浮的作品至少就有三件;以數位工具輔助設計並預計以數位加工的方式製作,空間型態呈現序列性,卻也明顯主宰空間質性,這類作品也至少三件;以方格框架做為構築原型,以簡單的幾何單純呈現空間中光影的魅力,這類作品也有三件。當然,從創作的角度來說,不同作者的作品在形式或構想類同的情況下,還是有可能出現動人的作品,就像古今中外都有人用石頭雕刻創作,但今日的作者還是有可能在石頭中雕鑿出耳目一新的作品。之所以說瀰漫著一種隱憂,也正是因為在評審過程中,在這些類型化的作品中並無法挖掘出獨具特色的作品,也導致上述的這類作品大多沒能入圍。事實上前述以工務所組合屋模組系統作為構築原型,或以施工鷹架、模板等假設工程的工法做為空間創作素材的各組,在評選過程中才是最大宗的類型,但這些作品或因為較切題,又或創作的質量較高而入圍,但在創作上趨同的思考與表現,終究還是讓人心生隱憂的。對X-Site計畫為何需要命題的引導以及創作同質性的問題,個人認為兩者都顯示出台灣當代的建築策展與創作,都還有待一種更寬廣的建築創作視野與更強大的建築思考來引導前行。

百年前現代主義建築巨匠以新的營建技術開展了日後影響深遠的現代建築,建築的創作等同於建築的發明。60年代英倫Archigram以圖像的想像推進了前衛的建築思潮,舊金山的Ant Farm則將建築拆解為實驗性的行為與空間創作,日本的代謝派透過萬國博提出對未來都市的想像,此一時期的建築創作展現了太空時代對未來的盼望與嬉皮世代反抗社會的精神。進入建築後現代主義時期,雖說在今日主要讓人留下在建築物頭上戴上各式帽子的回憶,但其豐富的理論與對現代主義的反省,也引發出80年代建築解構主義(Deconstructivism)時期多樣而活潑的建築創作。後者堪稱近代最具創作活力也開展最多建築系譜的時期,這之中又有幾個源流可說對當代的建築創作有著深遠的影響。其中最著名的一支是以書寫對建築進行深入的思考,在當代建築中引入一系列對於建築的質問,並藉由這些質問嘗試去推導而出嶄新建築語言,如Rem Koolhaas、Bernard Tschumi等人。另一支則是受到視覺藝術的影響,以表現性的建築形式涵容空間感知,建築成為極端的個人造型語言,如Frank Gehry、Zaha Hadid等等的作品。上述兩支的匯流,加上Jeffery Kipnis與Peter Eisenman在理論與建築形式實驗的推波助瀾下,開啟了今日數位建築炫目的發展。

此外,另有一支在今日逐漸為人淡忘,當時這群建築人受到裝置藝術的觀念影響,以建築或空間裝置做為主要創作形式,並以此進行各種創作面向的探討,如Diller and Scofidio 1早期以空間裝置探討兩性關係的Flesh(肉身)作品系列、Mark Robins一系列的身體與建築裝置2、Shin Egashira的廢棄物機器裝置、Daniel Liberskind及其Cranbrook3早期弟子為威尼斯雙年展所製作的機器系列、Dan Hoffman在Cranbrook所指導的諸多學生作品4等等。80年代這些多樣化的建築創作發展,其共同的特色就是引入各種建築學門外部的理論思潮與建築進行碰撞,並不斷的進行演化,在歷史的洪流中留下了精彩的一頁。

但細察今日的建築世界,上述的創作者有許多早已擠身明星建築師之列,除了以作品縱橫世界,作品尺度與規模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形式的開拓與建築的資本結合,建築成為大師簽名式的印記,但鋒利的思想卻不復見。有趣的是今日的創作世界處在一種邊界日益模糊的情狀,當代藝術晚近的發展持續與建築產生碰撞、匯流,實驗性的建築,或說一種更接近當代藝術情狀的建築悄悄誕生。如日本青年建築家石上純也(Junya Ishigami)長期在創作中思考輕盈與透明,他的作品"Cuboid Balloon"是一個巨大的鏡面變形方體,重達一噸但會在空間中隨著氣流而移動。一如他曾創作過的那張長度近十米,厚度3mm,使用反拱原理打造出不可思議跨度的鋼板桌子。兩件作品皆散發出簡單而迷人的魅力,是運用理性力量推出的感性創作。

更清楚的例子如知名建築與藝術叢書出版社TASCHEN在《ARCHITECTURE NOW!》第三輯的封面放上了藝術家Olafur Eliasson於2003在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m) 展出的《The Weather Project》一作,黃澄澄的人工大太陽將美術館的大廳渲染成一片霧濛濛的金黃色。這件作品的誕生,是一種既附身但又徹底改變了原本建築作者---知名的瑞士建築雙人組Herzog & de Meuron---的設計,打開了當代藝術家與建築師之間的創作競爭。這場戰爭一路蔓延到2007年的蛇形藝廊夏日棚架,Olafur Eliasson與建築師Kjetil Thorsen合作,設計了一個由雙螺旋步道所包覆的聚會空間,硬是在歷年一長串的明星建築師名單中擠進自己的名字。戰爭的最高潮則在該工作室於2007年贏得丹麥ARoS Aarhus Art Museum建築邀請競圖,創作了2011年完工開幕的《Your Rainbow Panorama》(你的彩虹全景)一作,以建築增建的尺度,藉由一片片色彩漸變的彩色落地玻璃,打造了一座150公尺週長環形全景的展望空間,此作不但延續Olafur Eliasson長期在創作中關注的色彩與空間實驗,打造出了當代藝術與建築交融的視覺藝術空間,也取代了傳統建築師的角色為城市創建了一個極具特色的新地標。

再如2016年Alex Schweder與Ward Shelley這兩位長期合作的藝術家,在紐約近郊的 OMI International Arts Center設置了兩人合作的《ReActor house》一作。這件作品運用翹翹板的原理,藉由一根簡單的立柱將一棟長條型的房子由中間撐起,兩位藝術家的身體在空間中活動時,建築物會因重力的偏移而產生傾斜,Alex Schweder長期在作品中探討所謂的Performance Architecture,透過這件作品單刀直入似的呈現在世人面前,身體的行為與建築的行為在作品中交互作用,這樣的建築創作既是當代藝術的傑出表現,也重擊了當代建築世界日益世俗化與扁平的創作樣態。

如果上述的舉例還無法讓大家有所感,讀者不仿親自連上Olafur Eliasson工作室的網站,先看看工作室成員列表的欄位,仔細觀察每位成員的工作職稱,你會看到有幾位專職Color Research(色彩研究)。這種職位在一般的建築師事務所是看不到的,它傳達的訊息在告訴我們那些有力量的作品其實來自於創作者對研究題旨長期的累積,而不是所謂「專業」或「標準」的工作程序。建築的邊界究竟為何?我們又該如何思考建築與進行建築創作?這些都該深入的省思,才有可能讓建築創作進入一個更開闊的新視野。最後,請回到上述的網站,再點入作品列表中「建築」的欄位,定能理解本文最後想陳述的觀點:如果在台灣自詡為建築創作者的我們,繼續墨守傳統建築教育的陳腐思維,任由工具性凌駕思考,任由教條自限建築自由創作的可能性,可能再過不久,我們的身影都將集體消失在此一戰場之中。

註1. 指Elizabeth Diller and Ricardo Scofidio兩位夫妻檔,近年與 Charles Renfro 組成diller scofidio + renfro建築事務所。
註2. 見Mark Robbins作品集《Angles of Incidence》,Princeton Architectural Press出版。
註3. Cranbrook Academy of Art,中譯為克蘭布魯克藝術學院或中國大陸慣用匡溪藝術學院,位在美國密西根州底特律近郊,是美國近代設計、工藝藝術與建築創作的重要搖籃。
註4. 見《Architecture Studio: Cranbrook Academy of Art 1986-1993》,Rizzoli International Publications出版。

原文刊載於《現代美術季刊》/ Vol.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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