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的航線》:迷途的航線,一場錯置鄉愁的文獻漂流 ◎董逸馨
前言
從書籍封面來看,《味道的航線》被定位為一場自馬祖啟程、通往台灣的福州飲食文化探秘。
讀者看到這裡不難預想,這可能是一部作者以福州料理為線索,回溯家族的遷徙路徑與生命記憶,試圖串聯起福州、馬祖、台灣乃至馬來西亞之間的福州飲食文化的航線。
對初步想要認識福州料理脈絡,或是對馬祖有經驗有興趣的讀者而言,是具備吸引力的。
我們看到書中對於章節的安排是以「蔥油餅」、「繼光餅」、「佛跳牆」、「瓜白」四個料理作為命名,猜想作者可能是想透過料理,有意描繪一條以「味道」出發,完成跨地域、跨世代的「航海地圖」。
然而當我開始閱讀到書中章節標題時,心中不禁產生疑問:像是〈蔥油餅〉,它與福州料理的關聯究竟為何?這不原是北方的麵食嗎?作者是否另有安排或轉譯意圖?我帶著這樣的疑問進入內文,本以為會得到某種解釋,但最終卻未能獲得清楚的回答。反而在閱讀過程中,因為發散的資料,以致於新的疑問不斷堆疊。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可以清楚感到有著研究背景的作者,在文獻收集與資料整理上確實下了工夫,但這個長處卻也成為本書的短處:一下展現過多的資料也可能導致核心命題失焦,往往讀著讀著就會忘記標題是什麼。
且這些資料沒有內化,用文學技巧轉化為可讀性強、具有敘事張力的故事文本。無論是書中出現的受訪者,還是他自己家族的記憶,都欠缺情感上的探索與文字上的鋪陳。
對我而言,這樣的書寫方未能如封面帶給我的期待,最終流於扁平的資料堆疊,腦袋也要同時多工處理關於時間、地理、人名、閩東語標音等大量訊息,導致閱讀體驗非常疲累。
除了上述的問題以外,作為一位島生島長的馬祖人,我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在本書裡,馬祖人似乎被簡化納入福州人的框架,作者未細緻處理語言的變異、認同的轉化與歷史結構所造成的文化隙縫,反而選擇以「語言相近」或「飲食類似」的表層因素,將馬祖人納入其福州認同敘事當中,這不僅是對馬祖文化位置的誤讀,更是一種知識上的偷渡與簡化。
所以,本書評將從章節命名、視角立場、文獻引用、語言標記與文化認同等層面提出看法與見解,逐一指出《味道的航線》作為以地方與族群書寫時,所暴露出的各種問題。
1|福州飲食誌的潛力與亮點:作為入門地圖的價值
儘管我對於本書後續內容有諸多質疑與批判,仍須肯定《味道的航線》在飲食書寫上的努力與價值。對於想初步了解福州料理脈絡的讀者而言,這是一本可供參考的資料彙整與田調總覽。
書中橫跨福州、馬祖、台灣與馬來西亞等地,介紹福州相關的餐館、人物與飲食記憶,儼然如一座座展示櫥窗,被陳列在書頁之中,為讀者構築出一張福州味道的百貨公司。
為支撐這些橫跨地域的報導與記述,作者在文獻蒐集與資料整理上可見其用心,記錄橫跨福州、馬祖、台灣、馬來西亞等地關於眾多福州風味的餐廳與店家,其飲用文獻的密度也遠高於一般飲食類書籍,也可視為本書的重要價值。
在整本書中,我認為在敘事上,處理得稍好的是第四章〈瓜白〉的其中一個篇章〈討橫山:漁民共同的黃魚記憶〉,是本書少數能夠真正扣合「味道」與「記憶」的篇章。
雖然看了還是不理解「瓜白」為何是福州菜?福州有這樣的料理嗎?因為是馬祖人做的,所以放在福州菜的範疇?還是因為馬祖人捕黃魚、用黃魚入菜?先撇除這些疑問,這已經是內文標題較扣合章節標題的文章。
這個段落採集馬祖在地關於黃魚的俗諺、過去捕撈黃魚的知識,也找到七十多年前地方指揮官進獻黃魚給總統的書信、駐守東引老兵對於黃魚的回憶、北竿知名擅長料理瓜白菜肴的嘉賓飯店的興衰故事。
如果能夠在敘事上再聚焦收束,增加受訪店家以及作者家族對於「瓜白」或「黃魚」的相關記憶,相互呼應成就,或許將會是另一種深具潛力的飲食誌樣貌。
綜觀而言,《味道的航線》具有作為入門性飲食文化資料彙編的參考價值,也展現出作者企圖橫跨族群、跨越地域的企圖心。只是在企圖鋪展宏觀地圖之際,是否忽略了微觀敘事與情感深度?這些問題將從接下來的章節開始,逐一展開分析。
2|命題失焦:料理標題下的敘事斷裂
本書以一道道料理作為章節命名,如〈蔥油餅〉、〈繼光餅〉、〈佛跳牆〉、〈瓜白〉等,乍看之下具有鮮明的飲食書寫辨識度,也呼應書名《味道的航線》中「味道」的意象。
然而,實際閱讀中卻屢屢出現「標題與內容不符」的落差——許多篇章僅在段落開頭或結尾短暫提及料理名稱,其餘篇幅則轉為快速的福州店家人物採訪、歷史背景交代、文獻堆疊。這使得章節命題淪為一種標籤式的名詞,無法有效聚焦,也不具備串連閱讀節奏的功能。
例如〈蔥油餅〉一章,以來自東引的陳姐姐蔥油餅攤車展開敘事。但是,一般大眾對於蔥油餅的認知是來自北方的食物吧?作者在內文中也提及過去馬祖因著美援的關係獲得麵粉等物資、居民和來自中國北方的官兵習得蔥油餅製作,而後隨著移民馬祖居民落戶桃園、土城等地,將蔥油餅視為賴以維生的手藝。
但卻未有清楚解釋作者為何將「蔥油餅」納入福州飲食的一環?只因為是馬祖人陳姐做的?或者陳姐的技術來自福州人?而馬祖屬於作者認知的福州?所以在台馬祖人做的蔥油餅就是在這條航線上,可以算是某種層次的福州滋味?
而後又發散到天津蔥抓餅?甜甜圈?福州雙胞胎、芝麻球的攤車等,沒收束聚焦就進到下一內文章節,開始書寫馬祖麥蔥與打滷麵的故事。
這一篇更是離譜,從材料麥蔥採集到麥蔥蔥油餅到小蜜蜂到雞排到大滷麵到軍用罐頭到魚骨湯到黑冰冰的老酒溏心蛋⋯⋯等。我不免在閱讀過程中思考:這些龐雜的敘事到底跟蔥油餅有什麼關係?又跟福州料理有什麼關係?逐漸在閱讀中迷航。
這樣迷航式的書寫也展現在其他的章節中。除了上述提到極少數章節,絕大多數篇章未能處理「為何以此命名」、也未能回應「料理與敘事之間的關聯」,最終導致本書在形式上呈現「命題斷裂、內容堆疊、結構鬆散」的問題,讓人閱讀時難以形成清晰的時間線或文化航線。
章節命名是一本書的讀者導航系統,而《味道的航線》的命名邏輯卻無法有效指引,反而讓人迷失。這不僅是標題的問題,更顯示作者對於書寫架構、章節安排與閱讀體驗缺乏整體統籌與敘事意識,進一步也將影響到讀者對於主題核心的理解與情感連結。
3|人物工具化:情感缺席的飲食紀錄
在本書的大量報導與紀錄中,不論是馬祖人、店主、家族人物的調度往往只是為了補強作者的敘述軸線,而非成為真正的主角。
例如第一章〈蔥油餅〉中,報導冰芳姐帶著他採集下底路的麥蔥,而後開始書寫介紹麥蔥這個材料,而後就換另一個人物曹爸登場製作麥蔥,冰芳姐這個人物就消失了。
曹爸在這裡介紹蔥油餅製作方式,開始介紹曹爸的故事,牽引到南竿市場賣蔥油餅的陳伯,再介紹市場裡的臭豆腐、蛋餅、雞排⋯⋯曹爸又消失了。
我思考為什麼不能好好的處理完整一個人、一家店的生命敘事呢?為什麼不能再寫得更飽滿一點能?我還想知道那個人與福州飲食的關係啊!不要再給我那些過載的文獻資料了!
這些被報導的人是沒有故事嗎?我並不這麼認為,反而是作者缺乏讓這些人更立體的能力與誠意。所以很遺憾的是即便作者訪談了眾多人物,這些人的人生經驗卻沒有在書裡被好好安放,進而轉化成有溫度、有深度、有味道的敘事。
姑且不論作者因為沒有先處理馬祖人與在台福州人的區別,就將馬祖人、福州人相關的店面在敘事中,因著料理的關係,紛雜的擺放在一起。這些人物故事,像是剪貼簿一樣,放置於以料理命名的章節中,看似各自有其特殊性,實則如同零件般地被安排、上線、下線,缺乏必要的鋪陳、互動與情感開展。
從閱讀經驗上來看,這些人物反而像是作者用來證明自己「夠福州」、「夠馬祖」、或「構築資料完整性」的工具。他們的語言、表情、矛盾、觀點幾乎未被記錄。取而代之的,是作者大量的外在描述說明與文獻堆疊輔註,使人物的在場感被稀釋,變成一個個上場又下場的展示櫥窗。
家族成員的書寫亦是如此。母親、外公、外婆的故事書中若隱若現,若有提及,也只是為了銜接某段記憶或引出某道菜名,並未細膩刻劃其性格、情感或命運的轉折。像是外婆從何而來?是我從剛開始閱讀就有的疑問,但一直是閱讀到第四章〈瓜白〉中的南門市場太平燕章節中一小段篇章,才看到端倪。
文中作者與父母回到外婆老家徐家村的敘事,村中的親戚端上福州麵線,特別提到表舅媽來自福建另一個縣市,是著名詩人余光中的家鄉永春。但是余光中並不認識外婆吧?那麼放在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好不容易終於看見作者調度回憶,似乎終於要往情感面前進,卻又被余光中岔題打斷,之後也未能延續這段敘事,而跳轉到非洲豬瘟政府要嚴格管控⋯⋯
還有作者寫紅糟那一段。用紅糟熱炒白蘿蔔料理,令作者想起外婆最喜歡冷盤炒筍乾作法。這樣的敘事本應該是可以延續書寫作者外婆的故事,來加強紅糟對於作者家族生命經驗裡的重量,好完整跨越三個世代的福州飲食記憶如何形成。但作者沒有這樣處理,又讓敘事回到了文獻引用中。
母親雖也出場數次,但角色定位模糊,並無清楚說明她的成長背景與料理傳承,只是偶爾作為某段地方記憶的延伸。這樣的家族描寫缺乏生命力,無法說服讀者其「記憶」如何形成、又如何被傳遞。
在《味道的航線》中,我們看不見人物與料理之間深層的連結,也無法聽見那些關於遷徙、記憶、情感與文化衝擊的聲音。沒有他人的經驗,也沒有自身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又一段鋪陳得極為用力、卻缺乏情感張力的背景資料與訪談記錄。這樣的敘事方式,削弱了「味道」作為懷鄉敘事的媒介力量,也使本書未能真正出動人心,留下關於那些人物的記憶點。
若缺乏對記憶與生命經驗的細膩書寫,那麼「在台福州第三代」的身分也無法產生敘事上的說服力。事實上,即使不是擁有這樣身分的人,只要足夠投入與敏銳,也能寫出甚至更完整的福州飲食文化報導。
4|身份錯置:導入模糊與書寫定位的失重
若以閱讀體驗來說,《味道的航線》的問題從一開始就已顯現,那是一種「開場即失焦」的困惑感。
作者在自序中提及「當代馬祖」,卻未明確界定何謂「當代」,更未交代自身觀看這個時空場域的角度與定位。讀者只能在後續章節中不斷揣測:所謂的「當代」究竟是戰地政務解除後的馬祖?是作者所接觸到的特定世代馬祖人群?還是僅僅等同於作者個人視角所見的一切?
作者未曾細緻思考如何串連這些問題,或許是因為他本能的將「馬祖」視為「福州」的自然延伸。然而,作為研究者不應如此草率地畫上等號。
馬祖先民雖多來自閩江沿海的長樂與連江一帶,但料理習慣與其他縣城仍存有差異。馬祖日常的家常料理以近海魚種與島上蔬菜為主,而非書中所強調的各類福州名菜。
由於歷史的偶然與國家政策的分野,戰地政務時期的馬祖人多處於艱難環境,只能以地瓜米、救濟米與鹹配果腹,糕餅、太平燕、佛跳牆等並非尋常百姓日常能享用之物。養豬更多是為了供應國軍,因此才會出現書中所記錄「以軍用罐頭煮麵」的情境。
實際上,直到戰地政務後期,隨著居民生活水平逐漸改善,才有機會取得並保存較為多樣化的食材,逐漸形成帶有軍需色彩的飲食特色。解嚴後,隨著觀光產業興起,地方飲食也才逐步轉型,許多家常料理在市場需求下被重新塑造為「馬祖特色料理」販售,也因外來人口移居,交通便利,讓各式各樣的料理在馬祖百花齊放。
除了時代的定義未明之外,回到前言所提到的問題——本書對於「文化歸屬」的處理方式過於簡化。僅因為福州十邑中包含馬祖島居民的原鄉長樂、連江、羅源等地,就一廂情願地將馬祖直接等同於福州,馬祖人等同於福州人,把馬祖人的語言、飲食、信仰系統通通納入「福州」的範疇。
這種寫法不但忽略了馬祖在戰後成為特殊軍事島嶼的歷史經驗,也無視於長樂、連江、羅源等地移民的複雜來源,更壓縮了馬祖與台灣之間的文化互動與斷裂,還有在世代交替中、族群融合中所產生認同的光譜層次。
這些事情不知道是作者沒有意識到,還是刻意迴避不寫,但沒有處理就導致文章內容扁平,沒有更多層次。
這樣的操作還導致了視角的混亂與立場的不穩,使得全書敘述時常游移、缺乏一致性。作者有時以在台福州第三代自居,從福州人的身分出發書寫;有時又因為將馬祖納入福州敘事框架,轉而以馬祖人自居向他人表述馬祖經驗;再有時候,他又回到台灣人的角度談論跨地域飲食文化;甚至在部分章節中,他又像是以一位文化觀察者或記者的立場,報導福州菜系的地理擴散與在地化過程。
這樣的視角來回切換,並非在多重身份中產生張力,而是一種敘述上的輕率。讀者經常在一頁之中說到「福州人怎麼樣」「可見馬祖人如何」「台灣人又是什麼情況」的快速輪替中,卻無法辨識交代說話者究竟是誰、從哪裡說、為何這樣說,留下閱讀後的一堆疑問?
當然,會有這樣多的疑問,是因為在閱讀之初看著封面的描述,我會預期作者作為一位具有福州血緣的第三代,他理應擁有某種探索、追問或記憶召喚的能動性,並具有學者的專業,可解構出關於族群更有層次的論述,在這條航線的脈絡上展開更有力量、有啟發、有層次的書寫。但很顯然沒有達到,且在書中作者不管在情感上,或是在論述上,這個「我」始終缺席。
5|一樣的語言?拼音混亂與地方知識的錯置
《味道的航線》作為一本聲稱跨越福州與馬祖的飲食文化書寫,理應對語言的處理有所謹慎——畢竟語言本身就承載著地方知識與文化記憶。
然而在實際閱讀中,也因著作者輕率地以「馬祖等同於福州」這樣的思想開展,以至於書中對於福州語將馬祖語畫作等號,在書中標註很大成分的「福州式名詞」標音,可是這樣會造成什麼問題呢?
本書31頁就直接呈現一個「馬祖福州話字音」表,一開始就草率框架兩種語言為相同的語言。193頁,作者更直接將馬祖人與福州人母語等同,並未正視兩者在聲調系統、詞彙使用與語音變化上,因為歷史進程與國家政治的緣故,逐漸因為文化融合以產生差異,且福州語在中國已有建立自己的拼音系統,我們國家則是用「閩東語」作為國家語言之一。閩東語可以包含福州話、馬祖話,但不代表福州話就等同馬祖話。
然而在書中,作者僅列出一張字音表,此後遇到作者覺得需要標音的名詞,就以此作為標音依據。但這樣的方式並未能有效處理語言來源與空間背景,使得讀者無法得知某個詞是在馬祖採集,還是福州採集的語言?再者,聲調於福州使用時、和在馬祖使用時,有何差異?
書中顯然並不在意。可能這樣的設計僅是為了讓讀者感受這個語言與其他國家語言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這個語言有成功讓讀者認識嗎?又這些名詞標音的標準是什麼?未可知。
我提出這樣的疑問是因為在174 頁的「搦仔麵」被標音為 lak-á-mi,但並未說明這是閩南語拼音(台羅)?就「麵」這一個字,閩東語應標為 miêng。
如果讀者未對閩南語或閩東語有充分的理解,在這種「僅有名詞標音,卻未有情境敘事」的情況下,讀者能在閱讀的當下就分辨出什麼時候是閩南語、什麼時候又是閩東語嗎?書中這樣的情況並不是一次兩次。
同樣的問題也在馬來西亞詩巫的章節出現。鏡頭到了詩巫,我的視角除了放在福州飲食外,更在意那些拼音的名詞。我不禁在想他們是如何使用語言?他們會說自己講的是「福州語」嗎?他們如何學習?有教材嗎?講話時候的音調是什麼?會像是大馬人講話華、英文混用嗎?
我在書中的一張圖片中看到干盘面的英文拼音kampua mee,看拼音感受發音似閩東+閩南混用,或許就表示他們有自己的特殊用法,那麼為何強制將他們的語言收為作者自己架構的拼音系統呢?
語言的處理若不嚴謹,不僅降低了內容的可信度,更對地方文化識別上造成知識上的誤導。文化多線交錯的島嶼上,語言拼音系統的處理方式不該是簡化對照,而應說明清楚,盡力標示差異,保留多元,讀者反而能清楚看出語言如何在歷史中漸行漸遠,這將更貼近本書「航線」與「味道」的核心主題,也能展現作者對語言、文化、族群的敏銳與尊重。
6|資訊過載的剪貼書寫:文獻成為主角,作者反而缺席
閱讀《味道的航線》,最令人疲憊的,莫過於作者對文獻資料的高度依賴。幾乎每一章節都可見大段落的引文與註釋,有時一頁之中多達三、四處註腳,這樣的比例,讓全書從一部應以敘事與觀點為主的飲食書寫,轉化為近乎資料剪貼簿的閱讀體驗。
在〈佛跳牆〉一章的內文章節,從162頁開章到170頁為止,作者就註腳就從26號-63號那麼多,文獻引用及補註敘述直到章節尾聲。
更進一步地說,這樣的書寫策略也觸及了寫作倫理的邊界。若本書是作為碩博士論文,其文獻回顧比重尚屬合理,但作為一本以個人名義出版的飲食書寫,文獻回顧引用多可能讓人覺得用心,卻同時讓人覺得過度依賴二手資料。
尤其許多引文並未清楚標明資料轉化與作者自身論述的界線,讀者難以辨識哪些是觀點、哪些是註腳。這不只造成閱讀混亂,也讓書的主體性蕩然無存。
書中另一項令人疲憊的閱讀經驗,來自註腳與主文交雜不清。許多段落的核心意涵被放置於註腳中,導致讀者為了理解某一句話,必須不斷翻閱註釋頁,有如閱讀密碼文本;而註腳本身又經常長達數百字,幾近另一本書中書。原本應補充說明的註腳,反而變成理解主文的必要條件,閱讀節奏因此嚴重斷裂。
我開始思考:這些文章怎麼會是這樣處理?我為此回去看作者原本刊登在他自己所創立的「壓浪」「唯讀福州」兩個平台的文章,發現在這個類似於部落格平台的文章中,了解「壓浪」是作者紀錄在馬祖的日常,「唯讀福州」則是紀錄福州相關的大小事物。這一小段一小段的敘事,雖談不上優美,但文筆流暢通順,也可以看出比一般旅遊報導文章更具備細微的觀察與紀錄,有可讀性,繼續維持累積是好的。
為何到了寫「書」會變成如此?
會不會是作者設計、抑或是編輯建議?如果是一本「書」的出版品,那必須要更有核心架構、更有情感敘事、更有歷史縱深、更有地域廣闊。但此前他所積累單篇單篇的福州式日常經驗,顯然已經不足以支撐「書」該有的樣子。
又因為他無法將日常篇章以文學敘事進行完整的擴充,進而轉向大量的文獻堆砌以增加「深度」,大量記錄福州、馬祖、台灣、馬來西亞的店家資料,好增加「廣度」。
但對讀者而言,這不僅增加理解負擔,也進一步思考作者到底在哪裡?因為這些註腳,閱讀中如果要解開文中製造的疑問,就要不停翻閱到尾註釋疑,讀一本書要這麼辛苦嗎?近一步影響閱讀的節奏與耐心。
另外,就那些大量紀錄的店家資料,如果在部落格裡一小篇小篇的閱讀沒有問題,但濃縮在一個以料理名稱為命題的章節,以相同的方式在書裡頻繁密集的上線下線,腦袋一次要處理這麼多相似又紛雜的資訊,還要時不時思考到底這些資料和作者這位有福州血緣的第三代有甚麼關係,多少希望能夠透漏對應出生命記憶的感受性,如果沒有的話,就讓這本書極其扁平無趣,最終對於這些人物沒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
資訊越多,方向越模糊;文字越密,觀點越薄弱。作者似乎企圖以龐大的資料量取代敘事的深度,卻忽略了飲食書寫最打動人心的,其實是情感、記憶與生命經驗的交織,而非資料的堆疊與引用的密集。
7|文化歸屬的想像與家族的工具化:記憶成為裝飾性配置
在以飲食為敘事主體的書寫中,家族記憶常常扮演核心角色,既是味覺經驗的源頭,也是文化歸屬的情感載體。然而在《味道的航線》中,儘管作者多次提及外祖父母、母親、家中回憶等線索,但這些角色往往僅作為某段敘事的開場或收尾,未曾真正成為敘述的主體,反而像是「為了鋪陳而存在」的功能性人物。這樣的處理,使得書中的家族記憶不僅未能成為牽動讀者的情感軸線,反而像是一種裝飾性的配置。
更關鍵的是,作者始終沒有交代自己在這個「文化尋根」的過程中扮演什麼角色。他只是蒐集大量福州、馬祖、台灣、馬來西亞的飲食與文獻,卻沒有呈現與自身生命經驗的交織。作為一名第三代福州血緣者,他的敘述似乎理所當然地把「福州」作為文化源頭,並將馬祖視為安置這份鄉愁的中繼站。但若缺乏自我情感與記憶的支撐,這樣的文化定位僅停留在概念操作。
若書寫者無意處理自身的位置與情感,只是將家族、地方與文化作為素材配置,那麼再多的田調與拼音、再多的地方人物出場,也只是構成一張無感的資訊佈景。這正是本書的最大遺憾:明明掌握了多條可以深入敘述的敘事線索卻都未能真正展開。
回到之前的疑問,作者是未有意識覺得作為文化書寫,只需要用一種統攝的概念來涵括「馬祖=福州」的敘事?還是因為無法也不想處理,就刻意迴避這樣的問題?但如果沒有看到前因,只是用一個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概念,來作為「馬祖等同於福州」的鋪墊,未免也太過簡單。過程沒有交代、論述更多,難以讓人信服及認同作者的觀點。
8|漂流的文化巨輪:馬祖成為安放鄉愁的舞台
若說《味道的航線》是一艘自我構建的文化尋根船隻,那它的最大問題,不是風浪、不是海象,而是從未安裝羅盤,也從未確認目的地。全書大量堆疊福州、馬祖、台灣、馬來西亞的田野與飲食資料,看似橫跨四地,實則缺乏敘事主軸與身份定位,使得這趟旅程從頭到尾都在漂流。
書裡的最終章結論內文標題〈釀與滷:變與不變中的區域料理圖繪〉的內文開頭,作者引用了關於「福州移民來台四條路徑」的學術分類——包括晚清海禁解除、日本殖民軍擴時期的遷徙、國共內戰後的逃離,以及馬祖人遷台——這原可作為本書最重要的敘事基礎與歷史定位。然而,作者卻直到書末才提出這個分類,將讀者一路以來的疑惑留在最後才藉由別人的口的交代出來。
若這四條路徑是本書預設的歷史脈絡,那麼作者有責任在第一章就說清楚自己的位置、觀看的框架與對象。但本書卻任由這個核心問題懸空,讓讀者在未獲說明的前提下,不斷被引導至作者自設的文化坐標中。馬祖人在此被納入福州人的遷台脈絡,卻未獲得任何針對馬祖特殊歷史經驗的微觀辨識與討論,無論是戰地政務體制、語言分離、文化斷裂與再造,都被輕輕帶過甚至忽略。
作為一名馬祖人,我不能不指出:將馬祖人等同於在台福州人,並不是一種「包容性歸類」,而是「文化歸屬的簡化」。這種操作不僅抹除了馬祖戰後歷史的特殊性,也遮蔽了在地人對自我認同的辯證與掙扎。若僅因語言近似、部分食物相似,就將馬祖歸為福州,不啻是另一種文化殖民式的論述佈局。
我也必須強調,在這裡指出「馬祖人非福州人」並非為了劃界,而是為了建立誠實的對話基礎。看見差異,才能理解彼此所承載的歷史與文化。
更矛盾的是,作者明明宣稱書寫是為了回應「福州鄉愁」,但這份鄉愁卻始終無法具象化為情感或記憶上的體現。缺乏真實的記憶動機、也未鋪陳生命經驗上的掙扎與定位,使得這場以味道為名的尋根書寫,卻沒有帶領我一起靠岸。
我一邊閱讀又一邊回去思考作者這樣的命名是為何?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樣的命名與書寫,與我認知的福州料理、馬祖料理接不上線,在閱讀完本書後,我理出本書最核心的問題就是「以家為名的回望,卻缺失對家的關懷」。
我記得在Podcast節目《帝國大學臺灣文學部》中,主持人詢問為何以〈蔥油餅〉、〈繼光餅〉、〈佛跳牆〉、〈瓜白〉四個章節命名?作者在節目中並未解釋清楚,我姑且將其區分為「福州攤商小吃」、「福州餅舖」、「福州大菜」、「福州功夫菜」,看起來很全面,卻少了一個最重要的面向——屬於「家」的料理。
書中所能觸及的,多是街角攤商與店面,這些外在的場景固然容易紀錄,但數量的堆疊並不等同於深度,前面章節已經解析過這樣的書寫方式往往無法產生效果,反而流於浮濫。
我不禁追問:既然作者曾走進馬祖人或福州人的家,坐在餐桌旁享用料理,為什麼書裡沒有出現他的個人記憶?很多時候剛要開始就戛然而止?
當外婆從廚房端出菜餚時,他是否在一旁協助備料?是否曾幫忙翻動鍋鏟?是否曾在廚房裡聞到因香料與佐料交織而散發的氣味?他是否曾邊吃邊與家人交談?家人們曾追憶過什麼?又為何追憶?
作者可曾在生活細節裡,感受到家人的辛勞,觀察家庭分工與社會關係?這些經驗若未曾被記錄或反思,又怎能看見攤商與店家背後,實際上是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時代背景,甚至是一個族群交織而成的故事?
為什麼不能好好誠實的梳理一個人、一個家庭的敘事就很好了,這也是為了回應那些因為信任而交付故事的人,將他們的人生好好地透過書寫帶到讀者的視野心底,才是身為作者負責的表現。
但很可惜的,整本書讀下來,更像是一場以學術姿態包裹的文化工程。透過文獻的堆疊、語言的標註與拼音的展示,試圖建構一個「理想型的福州文化地圖」,但其中人物不活、記憶未展、情感無存、敘事紊亂,文不對題,最終讓整本書的失去了說服力。
除了前文所提的問題外,書中還有關馬祖飲食與食材的錯誤紀錄。比如釀製老酒的比例,糯米:水:紅麴應為 10:10:1,作者卻寫成 1:10:1;魚丸製作的比例,四馬斤的魚肉對應六克粉怎可能會是黃金比例?
製作苞當米時,作者未提及加熱步驟,但若未經加熱,糯米中的支鏈澱粉不會產生黏性,根本無法切分也在黃豆粉裡苞當成形。
又如「佛手」其實可以獨立在岩石縫隙中生成簇群,並不會被紫孔雀蛤掩護,否則反而無法投出生殖器官進行繁殖;又佛手作為濾食性生物,食物來源也絕不可能是菜垢或紫菜,作者卻誤將菜垢當成紫菜記錄在文中。
這些錯誤看似細瑣,實則透露出作者對地方經驗的陌生與誤判。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些只是雞蛋裡挑骨頭,但正因如此,問題才顯得嚴重:作者能夠從龐雜的文獻資料中拼湊蛛絲馬跡,卻缺乏足夠的在地知識去檢視田野紀錄的正確性。
我作為中生代的馬祖人尚且有能力檢視提出疑問,但是視角放到福州、台灣、馬來西亞等地,誰可以來檢視呢?
當這些錯誤或簡化的認知,經由書籍與學術論文的形式被發表,將憑藉「作者」、「學者」之名取得比在地人更大的知識權威,讓似是而非的資訊持續被傳播下去,影響範圍甚至超越地方社群本身。這正是我之所以必須閱讀並撰寫書評的動機。
閱畢全書,我無法透過作者的視角看見馬祖的生活全貌,也無法在他所謂的「福州鄉愁」裡感受到真正的尋根掙扎,更看不見分布於世界各地的福州人所承載的悲歡離合。
我所見到的,只是一段段被切割、剪貼、排列的資料,以及一種文化上的一廂情願——作者試圖將馬祖當作安放鄉愁的中繼站,卻從未真正走進馬祖人內部的記憶結構與生活脈絡。
因此,書中的「味道」變得抽象,「航線」也始終失焦。這艘看似華美的飲食文化巨輪,雖號稱航行於四地,卻在缺乏情感、軸線與主體性,又充斥文獻資料的海面上漂流,終究只能迷航。
◎董逸馨
島生島長馬祖人,民族藝術所畢業,畢業後返島參與地方文化調查、社區營造及聚落保存的工作,九年前創辦南萌咖啡館,作為島嶼文化復興及傳播的基地,但現在太累關店,打算休息一年,期望能探索自我、拓展視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