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4的愛(番外故事)
十年後的陳宇強,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只是多了些歲月刻下的皺褶與更深的沉默。他沒有結婚,沒有孩子;他的生活被一張張小臉和夜裡安靜的發燒體溫占據,他在孤兒院做義工,把自己的餘生折成餵奶、換尿布、陪著孩子睡覺的輪廓。
有人問他為何不想結婚,他總笑得溫柔卻失落:「我已經有了責任。」但沒人知道,他真正的答案是:罪人不配擁有幸福。
黎若雪,那個他曾以為會一起白頭的女人,他忘不了,尤其是十年前那場不屬於他的婚禮。
他只是當時的婚禮主持人,那天的所有細節不斷在他腦海裡盤旋及放大。新娘的白紗,新郎的誓言,還有他胸口那份無法言喻的痛楚。
她嫁給了羅力,羅力是一個有野心的美國政治明星,有足夠的口才與溫暖笑容去征服權力的舞台;如今羅力在美國,準備啟動一場極其艱難的總統競選。
新聞裡的黎若雪是光鮮的形象:慈善晚宴、溫柔的致詞、在鏡頭前安撫受災兒童的手勢。她的笑容裡有節拍,像為舞台調好的燈光。但陳宇強總能從螢幕裡看出她眼神深處的疲憊,那是一種被囚禁的鳥類才有的絕望。
某個午後,陳宇強像往常一樣在孤兒院整理捐贈物資。電視機裡跳出一部紀錄片,一個關於全球慈善網絡與名媛影響力的長篇影片。
畫面剪接有猶如大製作電影:黎若雪在黑色禮服裡擁抱孩子,鏡頭一轉,成串的特寫:她胸前的吊飾,一枚一元美鈔改制的鐵製飾品,細緻地折成小船,鈔票上清晰可見的那一串數字「0214」。
陳宇強的手在空中凝住,那個序號像一根銀針,刺入他所有未曾癒合的地方。
那是他們大學時的定情紀念,2月14日情人節,他親手用一元美鈔折成小船,代表永遠的承諾。
紀錄片旁白不疾不徐:那是她每次贈予重要人物、每次回贈幫助者的「小禮物」。
旁白提到一個名字:Feb14 Initiative,一個以「兒童教育與庇護」為名的NGO組織,資金龐大,參與者遍及世界各國政府與各大知名企業。一位記者在片末低聲說:某些交換契約的細節,從未公開。
陳宇強看完全片,電視的藍光在他眼底投下冷冷的影。孤兒院,他奉獻半輩子的孤兒院,也曾在三年前收到過來自一個匿名基金會的救助,金額足以讓院裡的冷氣、食物與修繕度過最艱難的三年。
那時,他曾握著一名社工遞給他的信封,裡面也是一枚0214美鈔做成的船型吊飾,悄無聲息地放在了捐款收據旁。
「或許」他曾這樣想,「也許她並沒有忘記。」但現在他明白了,那不是愛情的溫柔眷顧,而是權力網絡的預先佈局。0214,不再只是兩人之間的暗號,它成了某種有形的通行證,一個權力系統的印記。
日子一天天快速流走。羅力的競選越發高調,國際會議成了他們的舞台。
某個重要的多國經濟與人道議題峰會,邀請了來自全球的首腦與其配偶。陳宇強出乎意料地成了那場會議的主持人,因為他在公益界的聲譽和平實溫暖的主持風格,主辦單位認為他特別適合把「人性」拉進冷冰冰的議程中。
對他而言,這是一個錯位的安排:一個曾經在別人的婚禮上強顏歡笑的男人,如今站在權力的燈光下,手裡握著麥克風,面對著世界。
會場的走廊像一條被時差拉長的河。黎若雪出現在他面前,仍是那副精緻的樣子,那個美鈔0214的船型吊飾閃著刺眼的光芒。
她行禮如儀,雙手遞上名片,微笑並沒有多少溫度。「陳先生,十年不見。」她的聲音穩定,像練習過的樂段。
陳宇強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常,「若雪,你好。」他想起了他們年少時那些笨拙而稚嫩的誓言,也想起了那張他當年折好的一元鈔,如今成了她胸前的權力徽章。
她的眼神在他臉上掠過,像翻閱一本陳舊的書後扔回書架。
然後她靠得近了,低聲說:「會議結束後,我們可以談談孤兒院和你做的工作。Feb14提供了新的支持,只要」她頓了一下,慢慢地說出,「只要你能在會上宣布一段聲明,替羅力的政策背書。」
陳宇強聽見外頭座位上歡呼的聲音,像遠處雷聲。他沒有立即問那份聲明的內容,只覺得世界在短短幾毫秒內搖了搖根基。
那晚的會面在一間昏暗的貴賓室裡進行。黎若雪詳細解釋了她的要求:在明天關於「跨國人道孤兒院方案」的議程中,他需以主持人的權威讀出一段文稿,宣稱這是一項「國際共識」。那段文字將被新聞截取,成為羅力政府推動政策的立論基礎。
陳宇強仔細看著那份文件。表面上,它描述的是一個美好的願景:建立跨國兒童保護網絡,為戰亂或貧困地區的兒童提供教育機會。
但在條文的細則中,他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內容:受贊助兒童將接受「集中化的職業培訓與選拔」,其監督權由私營基金會掌控。
「這些孩子會發生什麼事?」陳宇強問。
黎若雪沉默了很久,然後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他們會有書讀,有飯吃。只是,不會再有家。」
她的眼神閃爍,彷彿在掙扎要不要說出全部真相。最終,她選擇了坦白:「那些孩子會被分配到不同的『教育機構』,接受職業訓練。名義上是教育,實際上是…」她停頓了,「是為某些企業和富人家庭提供『特殊服務』的預備役。」
「你是說…」
「是的,」黎若雪打斷他,聲音裡有種近似絕望的平靜,「某種形式的現代奴隸制。只是包裝得很精美,有完善的法律文件和慈善外衣。」
陳宇強感到胃部一陣翻滾。「那你為什麼要參與這種事?」
黎若雪苦笑:「因為沒有選擇。羅力的政治野心需要這些金主的支持,而我,我是他的妻子,他的門面。」她撫摸著胸前的船型吊飾,「你知道這個小船最初代表什麼嗎?是逃離。現在它成了我永遠逃不出的牢籠的鑰匙。」
她給了陳宇強兩個選擇:宣讀那段聲明,孤兒院將獲得足夠廿年運營的資金,但代價是要「配合」送出三個孩子到「國際寄養計劃」;或者拒絕,不僅現有的資助會被撤回,孤兒院還將面臨各種「意外」的困難,消防檢查、衛生稽查、查稅等等,直到被迫關閉。
「你們院裡有73個孩子,」黎若雪的聲音冷得像冰,「為了救73個,犧牲3個。這是政治的數學。」
陳宇強想起孤兒院屋頂在冬夜的漏水聲,想起孩子們擠在一起取暖的樣子,想起小康發燒時緊緊抓著他衣角的小手。他也想起了那三年前匿名資助的溫暖,原來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我需要時間考慮。」
「你有一夜的時間,」黎若雪站起身,「明天上午的會議,我需要你的答案。」
那一晚,陳宇強回到空蕩蕩的家,房間裡空蕩,城市的燈光像漩渦在玻璃外擴散。
他在枕頭旁翻出一張舊照片:大學三年級的情人節,年輕的他和她站在薄荷綠的草地上,他把一張一美元折成小船塞到她手中,鈔票編號就是0214。照片背面有他當年寫的字:「若雪,願我們的愛像這小船,永遠不沉。」
年輕的承諾在照片邊緣微微褪色,就像他們的愛情。如今0214竟然成了交易的憑證和權力的密碼。
他躺在床上,腦海中不斷浮現孩子們的臉:小康晚上做噩夢時的哭聲,阿花學會寫自己名字時的興奮,小明第一次叫他「爸爸」時的羞澀。73個孩子,每一個都是他的心頭肉。
但如果選擇妥協,小康、阿花、小明中他們三個會被送走,去過什麼樣的生活?他想像著那些孩子在陌生的地方,失去笑容,失去童真,成為某種「商品」。那種痛苦讓他差點無法呼吸。
可是如果拒絕,全部73個孩子都會流落街頭。冬天就要來了,沒有暖氣,沒有食物,沒有棉被,什麼都沒有。
他想到院長曾經說過的話:「宇強,有時候我們必須在壞和更壞之間選擇。這不是道德的選擇,而是現實的選擇。」
深夜時分,他給孤兒院打了電話。
院長的聲音疲憊:「宇強,今天又有兩個孩子生病了,但我們沒錢送醫院。銀行明天就要來催貸款,如果還不出來,我們真的撐不下去了。」
放下電話,陳宇強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
隔天,會議廳燈火通明。相機鏡頭閃光燈亮起,鏡頭的紅燈像一個個瞳孔在盯著他。
站在台上的陳宇強,感覺自己的喉嚨像被什麼緊緊套住。他看著手中的稿件,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烙在他的心上。
他開始讀那段聲明,聲音在開場時還有顫抖,但很快恢復平穩,像訓練有素的播報員。「國際社會一致同意支持建立跨國兒童保護新框架」每一個字都是背叛,每一句話都是妥協。
當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閃光燈此起彼伏,成為祝福,也成為審判。他看到坐在前排的黎若雪微微點頭,眼裡沒有勝利的光,只有一如既往的空洞。
會議結束後,孤兒院院長通知他,收到了NGO組織500萬新臺幣轉帳成功的通知。一筆足夠孤兒院運營五年的資金,已經劃入了賬戶。孩子們有救了,爾後每年還會有150萬匯入。
但代價立即顯現。第二天,院長遞給他一份「國際寄養計劃」的名單,上面有三個名字:小康、阿花、小明。
「為什麼是他們?」陳宇強的聲音顫抖。
「因為他們年齡最小,最容易『適應新環境』,」院長的聲音裡有種無奈的苦澀,「抱歉,宇強,這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
那一刻,陳宇強的胸口像被刀片劃過。那是一種比失戀更深的痛:它不是屬於兩個人的破碎,而是他親手把最需要他保護的人交給了黑暗的系統。
小康被帶走的那個下午,抱著他哭得撕心裂肺:「爸爸,我不要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陳宇強跪在地上,緊緊抱著這個他從嬰兒時期就照顧的孩子,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對不起,小康,爸爸對不起你。」
「陳爸爸是壞人嗎?為什麼要送小康走?」其他在孤兒院的幼童用稚嫩的聲音發問。
這句話像利劍般刺穿了陳宇強的心。是的,他就是壞人。為了拯救70個孩子,他犧牲了3個。這樣的他,不是壞人是什麼?
NGO的車開走了,小康的哭聲漸漸遠去。陳宇強癱坐在地上,像一個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
黎若雪看著他走過來,把一個小盒子遞給他。裡面是那枚0214的小船吊飾。
「你拿著吧,」她低聲說,「它原本就是屬於你的。現在,它可以提醒你,我們付出的代價。」
陳宇強握著那枚吊飾,感覺到金屬的冰冷滲透皮膚,直達骨髓。
這不是紀念品,而是罪證,是他背叛的永恆證明。
羅力最終成了擁有國際影響力的美國總統。新聞裡播放的,是黎若雪在聯合國講台上溫柔的聲音,說著「兒童是未來」;畫面外,無數孩子在不同角落被商品化、被利用。
陳宇強重新回到了孤兒院的日常生活中。院子裡重新裝了暖氣,孩子們有了新的玩具和衣服,食物也變得豐富起來。表面上看,一切都很美好。
但他每天晚上都會對著小康、阿花、小明空蕩的床位跪下,像要把自己的罪洗淨。
他會夢見那三個孩子在黑暗中哭泣,會夢見他們問他:「陳爸爸,你為什麼拋棄我們?」
其他孩子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只知道三個小伙伴被「好家庭」收養了。他們天真地問:「陳爸爸,小康他們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們?」
每一次這樣的問題都像一把刀,割在陳宇強的心上。他只能說:「他們在很遠的地方,過得很好。」這個謊言,他要說一輩子。
有記者來採訪,稱讚他是「兒童守護者」、「人道主義英雄」。陳宇強苦笑著接受這些讚美,心中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麼:一個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而犧牲少數人的背叛者。
他不再相信自己配得上任何形式的幸福。有女性對他表示好感,他都會禮貌地拒絕。他不配有愛情,不配有家庭,不配有快樂。這是他必須承受的懲罰。
每個月,他會收到一份「寄養進展報告」,上面用官方語言描述著三個孩子的「適應狀況」。字裡行間,他讀得出那些孩子正在經歷的痛苦,但他無力改變什麼。
又過了三年後的一個秋日,陳宇強帶著孤兒院的孩子們去河邊郊遊。他折了很多紙船,讓孩子們寫下心願放到水中。
孩子們歡快地玩耍,他們的笑聲在秋風中飄盪。陳宇強看著他們,心中五味雜陳。這70個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著,這是他用三個孩子的自由換來的。
他自己也折了一艘小船,在上面寫了三個名字:小康、阿花、小明。然後默默地把它放入水中。
「陳爸爸在許什麼願望呀?」一個孩子好奇地問。
「我在向朋友告別。」他的聲音哽咽。
紙船慢慢飄遠,消失在河水的盡頭。就像那三個孩子,永遠不會回來了。
黎若雪突然出現在河邊。她看起來憔悴了很多,權力的光環掩蓋不住她眼中的疲憊和絕望。
「我聽說你一直在自責,」她說。
「難道不應該嗎?」陳宇強沒有看她,「我們都成了魔鬼。」
「但我們拯救了更多的孩子。」
「用其他孩子的痛苦作為代價。」陳宇強轉向她,「若雪,這樣的我們還算是人嗎?」
黎若雪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或許不算。但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她從包裡拿出一張照片,那是最新的「寄養進展報告」中的照片。三個孩子站在一起,穿著整齊的制服,但眼神中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純真和快樂。
「他們還活著,也接受良好教育」黎若雪說,「雖然失去了自由,但至少還活著。如果當時孤兒院倒閉,73個孩子都會死。」
「別說了,」陳宇強打斷她,「我知道我的選擇在理性上是對的。但這不能減輕我心中的罪惡感。」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枚0214船型吊飾,看了最後一眼,然後用力扔進了河中。金屬在陽光下閃爍了一下,便沉入了水底。
「為什麼要丟掉它?」黎若雪問。
「因為我不想再被過去綁架,」陳宇強說,「無論是愛情的過去,還是犯罪的過去。我要用餘生來贖罪,而不是逃避。」
從那以後,陳宇強把自己完全獻給了孤兒院的孩子們。他變得更加溫柔,更加細心,像是要用加倍的愛來彌補那三個孩子的缺失。
他開始寫信給政府部門,呼籲建立更完善的兒童保護機制;他接受媒體採訪,暗示性地揭露某些「慈善組織」的問題;他用自己的影響力,阻止了好幾次類似的「寄養計劃」。
但他知道,這些努力永遠無法真正彌補他的罪過。小康、阿花、小明的命運已經改變,這是無法逆轉的事實。
每個夜晚,當孤兒院安靜下來時,他會坐在那三張空床前,對著黑暗說話:
「小康,阿花,小明,對不起。陳爸爸是個壞人,背叛了你們。但陳爸爸會用一輩子來記住這個錯誤,會用一輩子來保護其他的孩子。如果有來生,讓我來承受你們的痛苦吧。」
有人問他後不後悔當初的選擇,他總是沉默很久,然後緩緩回答:「後悔。每天每夜都在後悔。但如果再來一次,在同樣的情況下,我可能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就是最讓我痛苦的地方,我恨我的選擇,但這也是我必須要做的選擇。」
他知道,有些罪過是一輩子都無法洗清的。有些選擇,無論怎麼做都是錯的。人被迫在兩個殘缺之間做出決定,無論選了哪一邊,都會割掉一部分靈魂。
時光匆匆,陳宇強已經五十多歲,頭髮花白,背影蕭瑟。他仍然每天在孤兒院工作,照顧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孩子們愛他,崇拜他,稱他為英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英雄。他是一個用三個孩子的自由換取七十個孩子生存的罪人。這份罪惡感,將伴隨他一生,成為他存在的重量和意義。
在某個飄雪的冬夜,他對著窗外的雪花說:「小康,你們還好嗎?陳爸爸很想你們,會一直想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這是我應得的懲罰,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們做的事情了。」
雪花靜靜飄落,像無聲的眼淚,為這個背負罪惡的男人送上唯一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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