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时代的审美危机:消费化审美与感知钝化

Leo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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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书店站了很久。从达芬奇到梵高的距离很远,从梵高到现代主义的距离也不近。但从品牌视觉到 AI 教材,只需要走过——两个书架的距离。而人类的眼睛,还来不及反应。

文 / Leo 节选自《Leo文化观察》发表于2025年12月

序:两个书架的距离

那天走进书店,我沿着艺术区的长廊一路往前走。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路径,因为它几乎像一条隐蔽的人类文明史,从纸页的顺序铺陈出来。

最里面的书架摆着古典大师: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梵高。他们像沉默的石柱,用难以再现的笔触支撑着人类几百年来对于“美”的全部理解。在这些作品里,美是一种缓慢的劳动:光线需要被观察,肌理需要被理解,情绪必须穿过身体才能抵达纸面。

再往前走,是现代艺术。色块开始松动,线条不再服从规律,每一幅作品都像是突破某种旧世界的试探。那是一个时代突围的声音:人类第一次试着摆脱美的规范,重新发明自己的观看方式。

再往前,是个人摄影的书架。科技已经深深介入,但人与世界的关系依然真实:光有温度,云有速度,街道有湿度。摄影师们在记录世界,也在记录自己作为观看者的姿态。

然后,书架的风格突然发生了变化。品牌视觉、工业化色彩、畅销画册占据了中间最广阔的区域。构图开始统一,色调开始程式化,美从个人的体验变成了系统的产物。它精致,却也可被复制;它动人,却缺乏危险性。

最后,在最显眼的陈列区,一整排《如何使用 AI 生成图像》《AI 视觉教程》《Prompt 设计入门》这样鲜亮的封面排成墙。它们不像艺术书,更像某种新时代的工具宣言。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们站在一个新的审美断层边缘。

过去两百年里,审美一直以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往内,通向人的经验;一个是往外,通向世界的复杂。

但现在,突然出现了第三条路:通向模型。AI 不再是“协助观看世界”,而是“生成一个看起来像世界的世界”。我们第一次必须面对一个古典艺术、现代艺术、摄影、品牌视觉都无法预示的时代——一个图像可以无限量产,风格可以被模仿,感官可以被替换的时代。

那天我在书店站了很久。从达芬奇到梵高的距离很远,从梵高到现代主义的距离也不近。但从品牌视觉到 AI 教材,只需要走过——两个书架的距离。而人类的眼睛,还来不及反应。

第一章:消费化审美与感知的钝化

1.1 当生命力被算法过滤

站在那排 AI 教程与工业化画册面前,我感到的不是技术的进步,而是一种生命力的流失。

当我们回看书架尽头的古典大师,我们看到的是“在场感”。油彩的堆叠、笔触的颤抖、光阴沉积在画面中的重量——这些都不是简单的图像信号,而是生命在物质世界中留下的痕迹。

而此刻,大量占据我们视线的,却是经过算法优化过的、被极度扁平化处理的美感:光滑、明亮、迎合、标准化。当你习惯了屏幕上这种“高糖分”的视觉喂养,再看真实世界时,甚至会觉得现实不够鲜艳,不够“完美”。

这正是工业化审美对我们视觉系统的规训:它让我们对“真实”脱敏,而对“刺激”上瘾。

1.2 工业化美学的三大陷阱

过去几十年的视觉文化,悄无声息地塑造了一个“廉价审美”的环境,而 AI 正在将其推向极致:

• 过饱和的色彩: 屏幕为了瞬间捕获注意力,把亮度与对比度推到极限。但这往往是生理层面的刺激,而非心灵层面的美。 • 过光滑的表面: 工业化图像抹去了粗糙、纹理与偶然性。它呈现出一个“消毒过的世界”,完美,但因失去瑕疵而失去了温度。 • 过可预测的构图: 所有的元素都被优化到“最容易被点击”的模式。美学开始滑向“平均值”——没有风险,也就没有了独特性。

我们正在被大量“像彼此的模仿”的图像包围。而在 AI 的加持下,这种模仿的速度达到了毫秒级。

第二章:AI 图像生成的“平面化自然”

2.1 不被信任的完美

作为一个对视觉保持敏感的观察者,我发现自己对 AI 生成的图像往往产生一种本能的疏离感。

AI 图像往往“看起来很美”,却难以“让人想继续看”。它们拥有完美的比例,却没有真实的时间感;它们有光线,却没有空气的流动;它们有故事的框架,却没有内在的挣扎。

一句更准确的描述是:AI 图像像是一个人在说“我知道美是什么”,却从未真正用眼睛看过这个世界。

2.2 五种“虚假之美”

这种疏离感源于 AI 图像天然带有的特质:

• 以共性替代独特性: 生成结果往往是大数据训练出的“最大公约数”,平庸而漂亮。 • 以安全替代风险: 真正的艺术往往包含比例的偏移、色彩的叛逆,AI 却倾向于修正这些“错误”。 • 以迎合替代探索: 模型学习的是“点击率”,而不是“表达欲”。 • 以瞬间爽感替代长期凝视: 它们适合快速滑动的“刷”,不适合静下心来的“看”。 • 以拼贴替代创作: 它是风格的平均值,而非风格的突破。

本质上,AI 美学不是生长出来的,而是计算出来的。而美,往往不能被计算。

第三章:感知的简化与触觉的缺席

3.1 触觉的退场

在书店翻阅那几本古典画册时,指尖滑过纸张纤维的触感,让我意识到屏幕时代最大的损失之一:触觉的缺席。

电子屏幕的光是直接投射出来的,是一种侵入性的光,它只能照亮眼睛;但纸张的光是吸收后再吐息出来的,是一种柔性的、带着时间感的光。

触觉与材质,曾是审美中最关键的部分。米开朗基罗的石料、梵高的厚涂颜料,都是物质与精神对抗的产物。而如今,这一切都被压缩在了一块光滑的玻璃屏幕之下。我们在获得便利的同时,也失去了对物质世界的深层感知。

3.2 视觉的单向度

视觉不是天生的,是被环境训练出来的。当世界越来越快,我们的视觉也被训练成只能接收“快速信息”,而非“深层信息”。

我们越来越能分辨“内容”(图里画了什么),却越来越不能分辨“质地”(它是如何被画出来的);我们越来越能分辨“风格”(这是赛博朋克风),却越来越不能分辨“生命力”(这张画背后有没有灵魂)。而审美的本质,从来不是风格,而是生命力。

第四章:审美危机的本质——感知方向的丧失

4.1 被替代的观看

现代人习惯了让算法替自己做选择:推荐图片、书籍、视频。而当 AI 生成图像普及后,危机升级了:AI 不只是替你选图,它开始替你“看图”。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眼睛失去判断力,不是因为能力下降,而是因为不再被需要。艺术史的第一课告诉我们:“看见,从来不是眼睛的能力,而是心灵的方向。”

当所有的图像都是由提示词(Prompt)生成的,我们便不再需要去观察世界,只需要去描述模型。当方向被替代,人就面临着某种程度的失明。

4.2 观者的消亡

AI 或许不会大量减少艺术家,但可能会大量减少真正懂艺术的“观众”。

因为观众会慢慢失去“观看”的肌肉。当人不再能分辨美的深浅、不再能阅读线条的情绪、不再能体会纹理的温度时,美就失去了存在的土壤。这才是真正的危机:美不是被 AI 杀死,而是被人类自己放弃。

第五章:凝视的复归——重申“看见”的权利

5.1 凝视的力量

对抗这种趋势的方法,或许只有一种:重新练习“凝视”。

在离开书店后的曼谷街头,我试着不去扫视,而是去凝视。去感受树叶绿色的层次,去感受天空蓝色的深度,去感受雨后街道闪烁的微光。当我们开始凝视时,世界不再是平面的贴图,而重新拥有了“重量”。这种重量感,是任何高分辨率的生成图像都无法提供的。

5.2 痕迹即生命

为什么真实世界胜过任何生成图像?因为真实存在着:火候、偶然性、材料的反抗、时间的沉积、以及人的意志。艺术家创作时的犹豫、错误、修补、重来——都在画面里留下了痕迹,那些痕迹就是生命本身。AI 生成图像没有痕迹,只有答案。但艺术不是答案,而是痕迹。

第六章:守护未来的感知力

6.1 复杂性是创造的土壤

我常常观察我的孩子看图画书时的反应。他往往会被那些黑暗的图像、奇异的线条、非传统的构图所吸引。

这让我欣慰,因为他本能地追求复杂性,而不是单纯“漂亮的图”。复杂性才是创造的土壤。 如果我们的下一代从小被 AI 图像喂养,他们可能会误以为世界都是平滑的、干净的、可以预测的——但真实世界不是。真实世界是有纹理的、有噪点的、有错误的、有生命的。

保护一个孩子的审美,本质上就是保护他与真实世界建立深刻连接的能力。让他知道,美不仅仅是赏心悦目,更是对真实的一种承载。

第七章:重新定义“看见”

在这个思考过程中,我们可以尝试建立一个感知的结构,用来对抗算法的侵蚀:

• 第一层:结构、切面与棱角。 这是“分析式感知”,是我们理解逻辑的方式,也是 Prompt 能做到的极限。 • 第二层:世界给我的情绪。 这是“感受式感知”,是图像唤起的第一反应。 • 第三层:生命力本身。 这是审美最深的层,是世界的本质。它不来自风格,不来自构图,而来自存在。

AI 可以生成前两层,却永远无法生成第三层。因为生命力不属于算法,只属于生命。

结语:以“一个人”的方式看世界

走出书店时,天色已晚。我提着刚刚买下的画册,走过曼谷冬季清凉的空气。

我想起书店长廊尽头的那排 AI 教程,它们像是一种诱惑,承诺我们可以轻易地创造无数个世界。

但走在真实的街道上,感受着脚下的路面和微风,我更加确信:真正的审美危机从来不是 AI 带来的,而是人类对真实世界的退场。在这个所有图像都可以被生成的时代,真实世界反而成为最稀缺的审美资源。

我们能做的,就是继续:用手触摸纸张,用眼睛阅读光的深度,用身体感知世界的温度,用心倾听生命力的纹理。

在一个人人都可以生成美的时代,真正的勇气,是保持以“一个人”的方式,去观看,去感受,去存在。

文 / Leo 节选自《Leo文化观察》发表于202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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