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穆伈翎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他们知道 × 他们不知道:现代社会的意识结构动力学

穆伈翎
·

在人类历史的诸多思想传统中,有一句话格外耐人寻味,出自《路加福音》: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句原本用于描述误入结构性暴力中的普通人,却意外成为现代社会意识形态分析的钥匙。因为它触及了一个跨时代的问题:
人们在社会结构中的行为,往往并非来自恶意,而是来自“被塑造的无知”。

如果进一步将这一命题与现代思想传统(葛兰西、阿伦特、阿尔都塞、福柯、德波、齐泽克)结合,我们会发现一幅多层次的意识结构图景:

一个社会的稳定,往往同时依赖两种状态:

  • 许多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结构性无知)

  • 少数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依然继续(结构性清醒)

这两者互相支撑,共同构成现代治理与社会动力的深层逻辑。


一、被塑造的“不知道”:多数行动者为何真诚地执行结构

1. 阿尔都塞:主体被“召唤”出来,而非独立产生

阿尔都塞指出:
人们不是先“相信”意识形态,而是先在其中行动。

换言之,个人的角色、责任、职责、身份,是制度赋予的。
因此,人很难跳出行动框架去判断整体后果。

这使得“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成为一种结构性的状态。


2. 葛兰西:社会的“常识”是被打造出来的

葛兰西提醒我们:

很多看似自然的社会观念,其实是被长久塑造的。

当某些叙事、目标或评价体系被反复强化,人们会真诚地将其视为理所当然,从而对结构性的代价视而不见。

他们并非盲目,而是被引导性地清醒


3. 阿伦特:日常化的“平庸”可能让人停止思考

在阿伦特那里,“恶”并不是激情,而是单调的执行。
在规则、流程、考核、职责之间,人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思考余地。

最终产生一种“行政化的无知”:
行为正确,但意义不明。


4. 福柯:权力并不压制知识,而是组织知识

福柯指出:
人们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什么,其实是由话语框架决定的。

一个人的知识结构被构建时,他自然无法看到全貌。
这是一种“被限定的知道”,也是一种“被设计的无知”。


5. 德波:影像社会让现实被表象替代

在德波的“景观社会”中,人们看到的是被包装的现实。
数据、指标、宣传、视觉呈现,会构成一种替代性世界。

行动者于是相信自己在推进“看得见的目标”,而忽略了“看不见的代价”。

这种“影像化现实”让“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成为现代文明的底层逻辑。


二、另一端的“他们知道”:结构中的清醒者与计算者

与无知对应的是另一种状态:
有些人知道系统运作的真实逻辑,但依然继续。

齐泽克称之为“犬儒主义式的意识形态”:

人们知道规则存在缺陷,知道目标有代价,但仍会继续执行,因为结构奖励这样做。

这是现代性的另一面:

  • 设计规则的人知道其收益与代价

  • 执行高层策略的人知道它的复杂后果

  • 关键节点上的人知道“合规”与“合理”之间的差距

但这些“知道”,不会改变行动逻辑,原因很简单:

  • 这是激励结构最有效率的路径

  • 这是制度维持稳定的方式

  • 这是现实世界的“可行”解

这种“明知而为”,与前述“无知而为”形成张力。


三、最关键的一点:现代社会依靠的是“知道 × 不知道”的分层结构

如果把上述思想拼接,我们会得到一个高度稳定的社会动力学:

| 社会层级   | 状态            | 结果            |
| ------ | ------------- | ------------- |
| 顶层 | 知道,但需要继续      | 使用制度与激励框架维持系统 |
| 中层 | 部分知道,但必须装作不知道 | 执行规则、维持秩序     |
| 底层 | 真诚地不知道        | 支撑运行、承担代价     |

如此一来,意识形态的运作便不再只是“欺骗与被欺骗”,而是一种更加中性、更加结构性的机制:

结构化清醒 + 结构化无知 = 社会运行的稳定性

这不是善恶的问题,而是动力学问题。


四、因此:耶稣的那句话,是现代意识结构的原点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当代,可以被重新理解为:

  • 行为者受到结构塑造

  • 知识被组织、筛选与框架化

  • 社会常识被生产与流通

  • 日常行为在流程化中失去反思空间

  • 影像社会替代了真实经验

于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成为一种文明结构,而非个人问题。

而另一端的“知道并继续”,则构成制度的运转引擎。

两者合在一起,构成我们今天所处世界的深层逻辑。


结语:在两种状态之间寻找新的空间

如果说前现代社会依赖“信”,
现代社会则依赖“知道—不知道”的分布式结构。

理解这一点,并不意味着悲观,反而为变革提供了基础:
当更多人理解结构如何塑造知识与行动,我们才可能找到新的、更加透明与更加自觉的社会路径。

这既不是控诉,也不是告白,
而是一种意识结构的体检


附录:一个更容易理解的版本(社会是一座大舞台)

如果把现代社会比作一座巨大的舞台,那么“他们知道 × 他们不知道”的机制就很好理解了。

(1)大多数人是在按剧本表演,但他们不知道全剧长什么样

就像演员只拿到自己的部分台词:

  • 有些人只知道要按时完成任务

  • 有些人只知道要达成指标

  • 有些人只知道要把流程走完

  • 有些人只知道要听从安排

他们不是故意不看舞台背后,而是 结构不允许他们看到

这就像在一部戏里:

你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但不知道整部戏为什么要这样演。


(2)中间层知道更多,但也只能在有限空间里行动

他们能看到一些“舞台背面”的东西,例如:

  • 哪些目标只是形式

  • 哪些规定比较尴尬

  • 哪些指令无法避免副作用

他们明白问题的存在,但依然要让剧继续演,因为:

  • 这是工作

  • 这是责任

  • 这是岗位要求

  • 这是角色定位

他们不是“装傻”,而是结构让他们必须这样配合


(3)掌控剧本的人,大多知道全貌,但依然会按原计划推进

这部分人知道:

  • 整部戏里哪些桥段是为了吸引观众

  • 哪些布景只是好看

  • 哪些台词只是惯例

  • 哪些矛盾是结构性的

  • 哪些问题无法根本解决

  • 哪些效果是必须维持的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旧会让舞台继续,因为:

  • 整套装置要运转

  • 调整代价太大

  • 换剧本需要风险

  • 现有模式对他们最有效

也就是说:

他们知道事情可能有问题,但剧不能停。


(4)于是一个很现实的局面形成了

  • 知道的人需要剧继续演下去

  • 不知道的人负责把剧撑起来

  • 部分知道的人负责让剧看起来顺畅

这不是什么阴谋,而是几乎所有大型组织的共同特征:

  • 公司如此

  • 政府如此

  • 教育系统如此

  • 金融系统如此

  • 科技行业如此

  • 甚至家庭与婚姻都如此

当舞台足够大,角色足够多,
“知道”与“不知道”必然出现分层。


(5)因此,这篇文章真正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现代社会不是靠欺骗维持,而是靠“分层的理解”维持。

不同人看到不同的事情:
这不是因为他们愚蠢,也不是因为他们坏,
只是因为结构给每个人分配了不同的信息窗口。


(6)理解这一点,不是让我们愤怒,而是让我们更清醒

当我们知道:

  • 为什么有人真诚地相信某些目标

  • 为什么有人明明知道问题却改不动

  • 为什么有些规则人人吐槽却没人能停

  • 为什么有些系统越努力越累

  • 为什么重复的现实总是发生

我们就能跳出情绪化解释,
进入更结构性的理解。

最终目的不是批判,而是:

让更多人懂得:
社会不是简单的对错,
而是复杂的剧本、角色与动力。

理解机制,才能理解现实。
理解现实,才有可能寻找更好的方向。


附录二|齐泽克的“我刚刚说过”原则

齐泽克有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哲学式幽默”:
只要一句话符合他对意识形态的诊断,他就会立刻把它变成“齐泽克曾说过的话”。

想象一下场景:
有人问他——

“这句话你真的说过吗?”

齐泽克大概会挠挠头,然后耸肩:

“嗯……现在我说过了,所以,是的,我说过。”

这不是玩笑,而是对意识形态机制一次精准的“反向黑箱操作”:

  • 意识形态本就以“事后制造出处”的方式运作
    ——你以为你在追溯源头,但源头往往是被后来者重写、挪用和附会的。

  • 符号的权威来自重复,而非第一次的诞生
    ——一句话只要被足够多的人引用,它就“被说过”了;出处反而变得次要。

  • 这是一种德波式景观方法:
    把思想变成“流通的图像”,其效应比真实出处更重要。

  • 也是一种齐泽克式犬儒主义揭露:
    既然意识形态本身建立在“大家都知道不真实但仍然照做”的结构之上,那么由他主动把一句话“说出来”反而更真实。

于是就产生了齐泽克式的悖论:
当一句话足够揭露结构真相时,其真实出处已经不重要;
其“被说出”本身,就是事实。

这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召唤、福柯的知识谱系、葛兰西的文化霸权、阿伦特对“平庸之恶”的诘问,都在同一条线上会合:
——真理在结构中显现,而不是在文本里。

CC0 公众领域贡献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