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性囚笼与后真相时代的主体性抗争——论自由意志的当代消隐、裂解与残余形式
摘要
本文试图对“自由意志”这一古典政治—哲学核心概念进行一次结构性重估。在晚期现代社会中,自由并未通过暴力或禁令被直接剥夺,而是经由制度、技术与叙事的协同运作,被悄然“架构化”并转化为一种可调度的体验变量。文章引入“结构主体 / 结构客体”这一不对称模型,分析权力如何从对行为的外在规训,迁移为对认知框架、叙事边界与记忆机制的内在塑形。在此过程中,传统意义上的主观能动性发生裂解:一端是结构主体所掌握的建构性权力,另一端则是结构客体在缝隙中展开的战术性抵抗。
在“后真相”条件下,当真相本身成为权力生产的副产品,结构客体面临的已不仅是被支配的问题,而是其存在被从象征秩序中抹除的风险。本文最终论证:当代主体性的捍卫,不可能回退至古典自由意志的幻象,而只能表现为一种清醒而低烈度的“认知游击战”——通过揭露权力运作的痕迹、保存肉身与情感的记忆、并持续争夺叙事的最低主权,在结构性囚笼内部维系一种残余但真实的主体性。
一、导论:自由不是被剥夺的,而是被架构掉的
古典自由主义预设个体为行动的原点:一个能够自我反思、自我决断、并对自身选择负责的主体。自由意志在此不仅是心理前提,更是社会契约、法律责任与政治合法性的形而上基础。然而,在高度系统化的晚期现代社会中,这一前提正在发生静默而深刻的崩塌。
自由并未以禁令或恐惧的形式消失。相反,它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以界面、选项、推荐、评分与路径规划的形式。个体仍然“选择”,但选择的空间已被预先设计;个体仍然“决定”,但决定发生在被算法、制度与叙事共同塑形的认知框架之内。自由意志不再作为行动的起源,而是被降格为一种由系统生成、分配并调节的用户体验。
本文的基本判断是:当代主体性的危机,并非源于压迫的加剧,而源于主体从“意志的源头”退化为“系统效应的节点”。而一切可能的抵抗,只能从对这一退化过程的持续识别与拆解中诞生。
二、结构主体与结构客体:权力的非对称拓扑
要理解自由意志为何在当代失效,必须放弃“抽象个体”的均质假设,转而采用一种结构化视角。
结构主体并非某个可指认的集团,而是一组功能位置与权力逻辑的聚合体。它占据规则制定层、叙事定义层与资源分配层,掌握着对现实的建模权。其核心能力并非强制,而是建构:
建构选项的边界(什么是“可选的”);
建构价值坐标(什么被视为成功、正常、失败);
建构解释性叙事(为什么世界“只能如此”)。
在当代,算法平台、制度性机构、主流媒体与文化工业并未形成一个中心化的主权主体,而是构成了一个弥散却高度协同的结构主体网络。其最高技艺在于:让权力本身不可见,将干预重新包装为效率、便利、个性化与理性选择。
与之相对的是结构客体。他们并非完全被动,却始终处于被建构的现实之中。他们的欲望被叙事调制,他们的行动被成本结构约束,他们的失败被个体化为能力或心态问题。结构客体承担系统运行的风险、代价与不确定性,其身体、时间与注意力成为可消耗的资源。
二者构成一种不对称的共生关系:结构主体依赖结构客体的参与来维系现实的可信度,而结构客体却无法脱离该现实而生存。权力与风险,在这一关系中被极端不均等地分配。
三、能动性的裂解:建构性权力与战术性抵抗
在结构性囚笼中,“主观能动性”不再是同质的能力,而发生了根本性的分裂。
一端是结构主体的能动性:一种以设置条件、生产现实为核心的建构性权力。它并不直接命令,而是通过制度设计、算法排序与情感经济,持续生成一个看似自然、实则高度可控的世界。其目标并非压迫主体,而是消除不可预测性,将社会转化为可治理的流程。
另一端则是结构客体的能动性:一种在缝隙中展开的、脆弱而清醒的战术实践。它无法重写规则,却可以研究规则如何生成;无法逃离坐标系,却可以质疑坐标系的合法性。这种能动性主要表现为三类反结构实践:
认知去蔽:持续追问欲望与选择的来源,拒绝将结构性强制内化为个人命运。
微观不服从:通过节奏的放缓、意义的偏移、非标准解读等日常行为,拓殖最小化的自主空间。
联结与共情:在原子化个体之间建立基于共同处境认知的弱连接,将私痛转化为结构性理解。
这种能动性是防御性的、低烈度的,却以认知清醒为前提。它不否认结构的强大,但拒绝承认其终极合法性。
四、后真相深渊:当存在本身成为争夺对象
当代权力的进一步演进,使冲突从行为与资源层面,下沉至叙事与记忆层面。“后真相”并非事实的消失,而是事实之为事实的判定权,被结构性垄断。
在此条件下,结构客体面临的终极风险不再是被反驳,而是被抹除。当某个生命的经历对既有叙事构成威胁时,系统会启动一套低可见度的清除机制:否认、消声、档案缺失、舆论淹没。其目标不是证明对方错误,而是将其逐出社会承认的象征秩序。
因此,主体性的捍卫演化为一场为存在正名的生存斗争:
从“证明事实”为真,转向揭露否认机制本身;
从宏大历史叙事,转向肉身记忆与私人记录;
从争夺官方真相,转向争夺最低限度的叙事主权。
五、结语:残余主体性与认知游击战
古典自由意志的形象已难以复归。但主体性并未因此彻底消亡,它以一种残余而清醒的形式存续下来。
这种主体性不再幻想无限选择,而是在意识到选择被建构之后,仍保持追问、厌恶与不适的能力;不再追求纯粹自主,而是在被塑形的过程中,保留一段反身性的距离:我知道我正在被塑造,我拒绝与之完全同一。
捍卫这种主体性,是一场没有胜利承诺的认知游击战。它存在于对“自然而然”的怀疑中,存在于顺从中的不认同,存在于沉默里保存的记忆,也存在于个体之间微弱却真实的联结之中。
在结构性囚笼与后真相迷雾中,这种清醒而残余的主体性,或许正是人类尊严得以延续的最低、也是最后的防线。
附录:给普通人的一份“结构生存说明书”
本附录不讨论抽象理论,只回答一个现实问题:
如果你不是制定规则的人,而只是生活在规则里,该如何理解、也如何不被彻底吞没?
1. 为什么你总觉得“很累,但又说不清为什么”?
因为今天的压力,往往不是来自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来自看不见的结构:
工作指标不断变化,却永远“合理”;
选择看似很多,但每一条路都很拥挤;
失败被解释为“不够努力”,而不是系统设计本身有问题。
你并不是不够坚强,而是被放进了一个需要你持续自我调整,却不允许你质疑规则的环境里。
2. 为什么“自由”感觉还在,但越来越不像真的?
因为自由正在被改造成一种体验,而不是一种权利。
你可以选择商品、内容、生活方式,
但:
你很少能选择不参与竞争;
很难选择慢下来;
几乎无法选择不被评价。
这就像一张精致的菜单——你可以点菜,但不能进厨房,也不能问为什么只能吃这些。
3. 什么是普通人还能保留的“能动性”?
不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而是三种很小、但真实的能力:
看懂一点点:意识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很多痛苦有结构性的来源;
不完全认同:即使你表面顺从,也不急着在心里为一切合理化;
留下一点真实:记住自己的感受、经历和判断,不让它们被完全覆盖。
这些都不会让你立刻自由,但能防止你被彻底塑造成“系统需要的那种人”。
4. 为什么记忆和讲述很重要?
因为当今社会里,最危险的事情,已经不是“被反驳”,而是被当作不存在。
当某些经历没人记录、没人讲述、没人承认,它们就会被慢慢抹掉,好像从未发生过。
保留记忆、讲清自己的故事,并不是为了赢得什么辩论,
而是为了让自己和他人知道:
“我们经历过的,是真实的。”
5. 那我到底能做什么?
你不需要成为英雄,也不需要对抗整个世界。你能做的,可能只是:
对“这就是现实”“大家都这样”保持一点警惕;
不急着把一切不适都怪到自己头上;
和能理解你处境的人保持联系;
在被要求不断适应的同时,偷偷保留一点不适应。
这不是失败主义,而是一种低强度的清醒。
在一个高度结构化的社会里,
能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塑造,却不完全变成那个被期待的样子,
本身就是一种微弱但真实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