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存的困境

我有一位大學同學是建築師，三十年前我們一起蹲在美濃田裡測量菸樓、訪談老農、拍下每一塊腐朽的杉木。當時我們以為，記錄就是保存；如今他感嘆「菸樓幾乎拆光了」，我卻說：「反正留著也不知道幹嘛。」這句話聽起來冷血，卻是無數台灣偏鄉遺構的共同墓誌銘。

一、留下的東西，誰在付錢？

美濃菸樓、竹崎菸樓、鹿麻產火車站——它們曾經是產業命脈，如今變成「文化蚊子館」的候選人。政府修繕預算動輒千萬，完工那天剪綵拍照，隔年鐵門深鎖，雜草比人高。問題從來不是「能不能留」，而是「誰來經營」。

• 修繕容易，營運難：竹崎那棟菸樓，結構補強花了上千萬，門口卻掛著生鏽鐵鍊，裡頭空氣潮得能擰出水。 全台類似蚊子館高達800多處，總經費超過兩千億元，許多因政績工程而生，修好後閒置率高達90%以上。

• 社區有心，無力：鹿麻產站旁的小店，里民集資開張，賣的卻是「貴又沒用」的文創垃圾——手繪明信片、茶葉造型鑰匙圈，包裝三層塑膠，回家進回收桶，碳足跡比拆掉還高。阿里山小火車旺季人潮湧現，但淡季店家多半關門，生意依賴遊客潮，社區經營難以持續。

• 遊客來了又走：阿里山小火車旺季秒殺車票，淡季蟲鳴鳥叫，店家開門等奇蹟，茶葉賣不完就發霉。鹿麻產站周邊茶攤雖有社區協會支持，但收入不穩，2025年櫻花季前仍面臨預算卡關，店面使用度低。

二、我們不缺點子，缺「簽名負責的人」

再多創意也敵不過一句話：「你願意貼五十萬、簽五年約嗎？」

根據2005年田野普查，美濃菸樓曾有完整421棟、部分損毀的約400多棟；到2023年，許多已拆除或廢棄，僅剩少數登錄為文化資產。 建築師的深夜白日夢裡，菸樓可以變咖啡廳、民宿、展覽館；現實是，沒人願意為淡季虧損買單。美濃菸農轉作其他作物如茶葉或稻米，菸樓成負擔，地主常因維護成本高而放棄保存。 2002年台灣加入WTO後，菸葉種植面積縮水95%，農地拋售期導致許多菸樓拆除轉種經濟作物。

三、環保的另一種拆除

我不是反對保存，我反對「假環保的浪費」。留下一棟老建築，卻年年燒電除濕、噴藥防蟲、派人除草——這比拆掉蓋太陽能板還耗能。

日本九州舊菸草乾燥舎，拆下杉木做成啤酒發酵桶，廢料變現金，轉型為小型啤酒廠或醬油工房，利用高挑空間發酵，保留部分結構作為地景標誌。 台南鹽水舊糖倉，鐵皮屋頂鏽穿就讓它穿，平日作為里民活動中心，季節性辦燈節展場，遊客拍照還說有味道，低度介入避免高維護成本。 我們卻把菸樓刷上新漆、裝冷氣，硬要它活得像新的一樣——結果不是永續，是慢性折磨。高雄美濃的菸仕物所雖於2022年修繕1700萬轉型文創空間，但門票或消費門檻讓部分遊客卻步，營運壓力仍大。

四、結論：留或不留，由現實決定

下次再有人說「這棟樓很有價值」，請直接問：「誰簽名？誰付錢？誰熬夜？」

沒有答案，就別擋拆除機。因為真正的保存，從來不是「留住建築」，而是留住一個願意為它賠錢、熬夜、被罵的人。

——寫於 2025 年 11 月 16 日，美濃菸樓拆除率已達90%以上。我們三十年前的田調底片，還躺在抽屜裡等一個永遠不會出現的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