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不散

那排老屋終於還是拆了。

在挖土機轟隆作響的午後，她站在封鎖線外，看著塵土飛揚的磚瓦一塊一塊崩落，像時間在她眼前剝落的鱗片。她已經五十三歲，卻在感傷二十歲的青春無敵。

那片街區早已沒落。市政府多年前就核准拆除改建，開發商畫下未來的新城市圖：購物中心、共構宅、新穎的咖啡館與觀景台。但她總覺得那一排排的玻璃建築少了點什麼，彷彿一張沒有眼神的笑臉。

那時候的街區還沒這麼破敗，老房子仍有人住，老樹還在牆邊長著藤花。她和他住在相鄰的巷口，常一起在黃昏的騎樓下練吉他，在舊式紅磚牆前畫畫，坐在「廣和堂」的中藥行樓梯上談天。她總說：「以後我們一定要走出去看世界。」他總是點點頭：「看完還是要回來，我喜歡這裡。」

高中畢業，她考上北部的大學，離開前他們約定在老藥行後巷牆上畫下一行字：「不見不散。」那天她哭了，他也沒說什麼。

她走了。之後忙著讀書、工作、戀愛、結婚、生子。命運如洪水一樣沖著她往前。她以為自己會回來見他，但總是一拖再拖。再後來，她離婚，孩子也長大，才想起那段青澀歲月的尾巴被時間咬斷，不明顯，卻無法癒合。

她開始找他的消息，打聽到他當年沒考上學，留在小鎮工作，後來好像去了南部，也有人說他在一次車禍後便銷聲匿跡。她去問過舊鄰居、始終找不到確切下落。

她最後一次回到小鎮，是因為一紙通知：「廣和堂區域將於明日上午九點進行拆除，請相關人員避開路段。」她當晚搭車下來，住進小旅館。

清晨五點，她一人走到那條熟悉的巷口。牆已斑駁，但奇蹟似的，那一行字竟還在，只是被水泥補過又剝落的塗層吞噬得斷斷續續的「不見不散」。

她笑了一下，像是在對誰說話，又像是在自嘲。風一陣一陣地吹，像當年夏天黃昏的熱風一樣刺人。九點整，第一聲挖土機的巨響拉開了序幕。她站得遠遠的，看著承載過青春、音樂、笑聲與夢想的街區，一點一點地消失在煙塵裡。

有人走過來問她：「妳是在找人嗎？」

她不懂該搖頭抑或點頭。所以搖搖頭，卻也點點頭。

「等人？……早就拆遷通知了吧，沒人會回來了。」

她沒回答，只是將視線投向巷子的盡頭。陽光灑下來，一瞬間，她看見一個穿淺藍襯衫的青年，拿著一把舊吉他，正站在廣和堂的舊屋前，微笑著看她。

她眨了眨眼，那人便消失了。或許是陽光太刺眼，又或許，是回憶太真實。當古舊的建築都已遷拆，老巷皆成廢墟，約定只能藏進回憶裡，才能「不見不 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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