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春):他們並不是單向地被世界對待,而是同等地對待這個世界。
很難用「好不好看」來評斷一部以人物為核心的紀錄片-因為那彷彿是在對他者的人生下判斷。重點在於,我們為什麼而觀看。
對於王兵來說,那是出於對「中國社會變遷與青少年人生狀態」的關注:「在市場經濟興起以後,出現新的生產模式,這些農民也獲得一些自由,包括工作與生活的選擇,當然這種自由是引導性的,這是前所未有的一件事,那作為這個時代的人,這個時代的電影工作者,你說我做什麼?就是拍拍他們。」他如是說。
誠實,是王兵拍攝的理由,對觀眾而言,這個理由其實也同樣成立。儘管我們在看電影前多半從沒聽過這個小鎮,片中更展示了與我們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樣態,然而織里的青年男女面對抽象生命的直覺、純粹,既像過去的台灣,也像尚未背負過多的你我。
片中以多名人物交織串接,使整部電影如同一丈布匹。他們作為獨立個體各有不同煩惱,卻又拼湊出人生共通的喜怒哀樂。在機械化的車間,青春的荷爾蒙就這樣綻放,男與女相互調情、示好,珠胎暗結後,家長的介入才是現實的開始;所謂的情投意合還是得轉進社會結構中,考驗小倆口濃情蜜意的消化與適應程度。也有一方撩撥著單戀的另一方,雙方都允許不平衡的曖昧,作為日復一日、閒來無事的調劑。或是和棉絮、線頭一同懸浮在空中的口頭玩笑,變成了肉身近距的火爆衝突,沒有誰有絕對正當的理由,就只是那條遊走於冒犯與搞笑的界線破了防,在逼仄的車間裡一時擦槍走火。
在毫無情緒的工業噪音下,他們扭大音響放送流行金曲,公式化編曲的音樂產業,即便通俗濫情,仍舊承載著他們難以表達的情感;腳下迅疾地踩動針車、手中老練地推送布料,他們活成了機器的一部分,下了工的寶貴時間,不論是耗在宿舍插科打諢,又或是通宵泡在網咖打遊戲,每一刻的青春毫無悔恨。
織里,這個人口6萬的小鎮,隨著一季一季服飾潮流的更迭,30萬中國移工來來去去,隨一單一單的工作遊走不同廠房;這些受訪者的年齡從17歲到30幾歲,較為年長的他們或許正是年輕一代的未來版本。這種鏈形節奏,也映照著他們與世界的關係:片中一個青年說,自己在網路買的衣服過了好久都沒發貨-他們既是龐大成衣產業的隱形源頭,也可能是最末端的消費者,但他們並不會為了中間的價差感到唏噓,在資本主義的規則裡,他們的消費反倒使得所謂(時尚流行)的「價值」顯得矛盾;對他們來說,那是不需要存在的概念;車好的衣服隨手丟在地上再一件件拿起翻整,那份不以為意一如他們喀了瓜子殼、拆了泡麵包裝隨手便扔,他們並不是單向地被世界對待,而是同等地對待這個世界。
然而,為工資講價則是屢屢上演的戲碼。每件設計不同的難度、每款布料不同的車工,不能統一以件計價,純粹以時間、以勞力的算法,以及先做工後講價的規矩,都使他們成為吃虧的那方。資本主義、自由經濟成就的剝削,正悄悄侵蝕這個全球最大的共產主義國家,沒有哪個意識形態能安然通過生活現實的考驗,為了國家發展、社會富裕所要忍受的陣痛,是以季、以年、甚至以世代來計算。
紀錄片的時間感,始終是重要的元素。本片從2014年拍到2019年,這五年光陰,或許足以催老了當時的青年男女,他們的青春既短且長,短,是因為他們為了生活而離散,微小的人生不斷被已發現與未發現的世界衝擊,長,是因為儘管如此,他們依然選擇歡快地活著,以一針一線定位了他們如此鮮明的存在,而廠子裡的那些愛恨嗔癡,與片尾歸鄉的寂靜對照,青春如斯,沒有誰有答案,便沒有所謂最好的答案。
(本文首發於VO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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