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乏味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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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哥是我在襄阳英语角认识的朋友,我和他已经两次断交,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再见,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座不大的城市,各自还有几十年的预期寿命。
第一次断交发生在2022年5月28日,我们两个无业中年男人在奈雪的茶聊天,越聊越不投机,标哥愤然离座,第二天我删除他的微信。
第二次断交是2023年2月10日,我和标哥复交不过十天,他发微信让我刷题:
“我最后一次劝你啊,我知道你英语好,但英语好不等于能教好,你一定要刷题,才有资格和我搭档,我教数学,你教英语,我们会是一对黄金组合!”
春节过后,标哥在学校门口拼命发传单,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试课的学生,可我没兴趣做家教,从未表达与他合作的意愿,刷题从何谈起?刷题对我来说侮辱性极强。
“刷你妹啊!”我不客气地说。
标哥没有回复,我冷静下来,恭喜他找到试课的学生,但消息发送不成功,他已删除我的微信。
我和男性的交往一向平淡如水,不会像和女人那样要死要活,看到标哥删除我,我只是微微一笑,内心毫无波澜。标哥是那么乏味的一个人,不太适合作为写作对象,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写他,再怎么写,这个故事也很难有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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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20日,上午8点多,在公交车上,我打开上野咖啡的微信小程序,充值500元,充值前余额为17.6元,不够买拿铁,我又不想喝美式,上午10点以前,上野咖啡以6折优惠价提供两种“早安咖啡”,15元的美式和18元的拿铁。
我在上野咖啡呆到中午,一口气读完沈於渊(邹思聪)的万字长文——“在波兰,乌克兰人的双重流亡”,文章首发于《三明治》,稿费应该不少。沈於渊在Matters发文只是锦上添花,不用像我一样背负收割流量、赚取LikeCoin的巨大压力,加密货币再怎么跌,他也不会为咖啡钱发愁。
写完“地下沙龙纪要”,我身心疲惫,灵感枯竭,连嘟文都不想发,急需调整状态,恢复对写作的信心和渴望,我又开始阅读,阅读是面包,永远值得信赖。我在Kindle上读《二手时间》,在iPad上读PDF格式的布罗茨基散文集Less Than One,还读了两篇很长的新闻稿,一篇是 《纽约客》2月上旬刊发的The Defiance of Salman Rushdie,知名主编David Remnick采访差点遇刺身亡的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另一篇就是沈於渊的文章,它在我的iPad里安静地躺了大半年,我一直想读,拖到现在才读。
“地下沙龙纪要”在Matters热卖,我收获空前的支持,赚得盆满钵满,若非LikeCoin币值探底,我的创作收益足够喝半个月咖啡(每天两杯拿铁)。我尝到甜头,等不及炮制新的文章,阅读计划可以推迟,写作却不能等,写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不写我只有等死。
2023年2月27日,我赶在上午10点以前抵达上野咖啡,喝打折的拿铁,吸二手烟,写标哥的故事。又到周一,有工作的人开始忙碌,我闲得发疯,失业让人发疯,必须做点什么,除了写作,我还能做什么?标哥的故事我准备了4000字的草稿,丢弃太可惜,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我被深度套牢,写完才能解套。
二手烟来自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上野咖啡的常客,他坐在我左前方靠玻璃墙的角落,和我形成对角线。他有时一个人,有时身边围着两个马仔,三人一起抽烟。我对上野咖啡越来越失望,吸烟有害健康,嘈杂的音乐干扰写作,这里显然不欢迎写作者,我不明真相地写了这么久,或已成为咖啡师眼中的怪物。上午顾客很少,两位咖啡师在吧台闲聊,我怀疑她们故意调高音乐声量,不让我偷听,顺便吓跑我这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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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30日,我的公众号收到私信:“我是Tim,我换了手机号和微信号,英语角的人一个也联系不上,你在襄阳吧,可以见面吗?”Tim是标哥的英文名,断交八个月,他突然冒出来,我颇感意外。没理由拒绝他伸出的橄榄枝,我加了他的微信,他的新昵称是“数学家教李老师”,很容易看成“数学家XXX”。
第二天下午,我和标哥在新修的沿江公路上散步,晒太阳,聊天约两小时。我们从“西湾印象”休闲公园走到融创·滨江壹号(此楼盘2022年年初烂尾),然后原路返回。临近下午4点,我要去希望美术学校接女儿下课,标哥和我同去,下坡时他差点摔跤。我让女儿喊他叔叔,她瞅了他几眼,不肯喊,我和他在附近的公交站仓促告别。
标哥的生活很有规律,上午打乒乓球,下午刷数学题,背英语单词。老婆每月给他800元生活费,仅够吃饭,他需要做家教挣零花钱。他投资了四间商铺,每月可收租5000元,老婆负责收租。他和老婆都是二婚,有各自的房子,没住在一起,他们没有小孩,老婆和前夫有个女儿,在武汉上大学。
标哥说他迫切需要招生,等过几天中小学开学,他就去学校门口发传单。去年春天他也这么说,结果没招到学生,他无心刷题,荒废一整年。
我问:“招不到生怎么办?”
“招不到也没办法,等9月份开学……”
我打断他:“现在距离9月还有七个月,七个月啊!这么长时间没收入,早就饿死了,你在炫耀800元的低保收入吗?这样聊天很没意思。”
我出离愤怒,差点掉头就走,我的抗议起到作用,标哥变得真诚了许多,聊天得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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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聊到2022年冬天的疫情海啸,标哥疑似染疫,症状不明显,他老婆症状严重,俩人吓得不敢见面,她拒绝他的探视。他父母年过八旬,疫情期间足不出户,均未染疫。他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毕业于武汉大学,曾在知名建筑设计院任职,退休金丰厚,不怕足不出户。
前些年标哥还和父母同住,母亲给他做饭,后来他们把房子卖了,在老年公寓买了两套一居室,他和父母各住一套,他开始自己做饭。
标哥对政治不感兴趣,或一无所知,他认可中国的防疫政策,支持动态清零,把美国死了100万人挂在嘴边……他说只要还能收到房租,他就坚决拥护共产党。
“收不到房租呢?”我不怀好意地问。
“那可不行,那我就去找政府闹。”
他四间商铺中最大的那间存在产权纠纷,一度收租困难,多亏老婆伶牙俐齿,不惜撕破脸皮才要到钱。
他被老婆管得很死,生活费几乎是按天领取,手上的钱经常不足10元,只够坐公交车,或吃一碗面条。那个女人不光从经济上控制他,还干涉他的个人生活,他在老年公寓会客,需要经过老婆的同意,哪怕她不住那里。我嘲笑他不够男人,他却自豪地说:“你不懂,有老婆管才幸福!”或许他是对的,我在婚姻里享受绝对自由,婚姻却很不幸。
标哥36岁第一次结婚,又闪电般离婚,没有小孩。他频繁相亲,39岁那年再婚成功,他很珍惜第二任老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在乎她,别的女人和我无关。”他很反感我和他聊女人,每当我对路过的女人评头论足,他总是及时制止:“别说了,被听到你要挨打。”
我和标哥没有共同语言,他连女人都不敢聊,实在不像男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和他见面,我们见了不下数十次。两个长期失业的中年男人,像被世界遗弃的野狗,急需对方的陪伴,也相互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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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哥的英文很差,完全无法交流,用英文聊了几次以后,我决定只和他说中文。他自学英文十年,并非因为喜欢,而是想靠英语挣钱,就像他不喜欢数学,刷题是为了做家教。他对靠知识挣钱有一种执念,曾苦练硬笔书法,在襄城某培训机构当书法老师,每月有固定收入。2020年2月,培训机构无限期歇业,老板电话辞退他。
标哥想过靠乒乓球挣钱,说他的球技可以当陪练,可是襄阳没有陪练的工作机会,大城市才有。他一直生活在襄阳,只出过一次省,是在培训机构工作时去义乌总部出差,他去过的最大的城市是武汉。
标哥不小心透露,他偶尔还去游戏厅打游戏,我追问细节无果,不禁猜测他年少时沉迷于游戏,人到中年还不能自控,所以只能按天领取生活费。虽然贵为房东,标哥从未亲自收租,对租金没有支配权,之前是母亲收租,她给他零花钱。
标哥的学历不高,电大专科,土木工程专业,应该是凭借父亲的关系,他毕业后进了一家工程监理公司。上班没多久,他监理的项目出现严重差错,已完工的建筑与设计图纸不符,造成巨大经济损失,他不仅丢掉工作,还差点坐牢,父亲也帮不了他。
他的人生从此充满坎坷,做过小本生意,卖过保险,当过餐厅服务员和超市搬运工,每一份工作都干不长。他在沃尔玛做小时工,装卸货物,经理故意整他,总是给他排凌晨5点的班。他怀着美好的愿景,入职五星级酒店的餐饮部门,以为有机会练习英语,却受不了连续站立八小时。餐饮行业永远在招人,有些餐厅很黑,利用招聘骗取免费劳动力,试用一两天后辞退,不支付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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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掉书法教职后,标哥把挣钱的希望寄托在数学家教上,自己找学生,在老年公寓授课。英语角群主曾给标哥介绍学生,俩人分享利润,群主是国企员工,热衷于教培事业,与人合伙开了一家英语培训机构。2021年夏天,教培行业遭遇史上最严厉的管控,群主的机构亏损严重,合伙人的钱打了水漂。
2021年10月下旬,我和标哥在家门口的购物中心见面,在KFC喝折扣价10元的拿铁。标哥看起来心灰意冷,说他早已停止练习书法,也不再刷数学题,没有希望变现的事,他不会去做。
“那你还在学英语吗?”
“请不要再和我谈英语,学英语有什么用?又不能变现。”
他强调乒乓球才是他的最爱,至于英语和数学,他最多只是“不讨厌”。
我们去全民健身中心的乒乓球馆打了一场球,七局四胜制,我先赢三局,他连扳四局。标哥的拉球颇具杀伤力,但动作不太规范,他很难胜任陪练的工作,球馆保洁更适合他。
靠知识变现无望,标哥又盯上餐饮行业,2021年11月,他入职“荆楚名灶”风味餐厅,两天后离职,没拿到工资。他衣食无忧,不过是想挣点零花钱,犯不着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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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哥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写到这里,等待加工的草稿还剩1000多字,明天是我设定的截稿日期,很多内容来不及修订,只能丢弃。仓促写下的日记像把双刃剑,白纸黑字弥补记忆的不足,但也限制作者的想象力,影响写作速度。
标哥似乎不介意被写,我有几篇日记专门描写和他见面,涉嫌侵犯他的隐私,他读了以后并无过激反应,默许甚至鼓励我继续写。有一次我们在月亮湾公园附近的江堤上散步,标哥说他想过写自传,写了几千字以后放弃,我开玩笑说帮他写,书名就叫《一个乏味的中年男人》,挣了钱平分。
第一次断交之前的几个月,我和标哥频繁见面,我在日记里记录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和聊天内容。
2022年1月14日,我们在万达金街“蒸食汇”小碗菜餐厅共进午餐,然后去瑞幸喝咖啡。在瑞幸二楼,标哥指着座位上方的海报问:“这句英文什么意思?”我很尴尬,他的行为举止像小孩,或精神病人。他不顾公共场合的礼仪,开始大声说英文,极其糟糕的英文,我的尴尬达到顶点,羞于与他为伍。
我们离开金街,穿过诸葛亮广场,前往九丘图书馆,他一路大声飙英文,我始终以中文应对,他抗议:We are American, we don’t speak Chinese!
2022年农历新年,正月初一下午,我给标哥发微信拜年,他说他正忙着应聘。他在网上看到餐饮行业的招聘信息,打电话问HR是否招人,我提醒他:“请尊重HR休假的权利,医院精神科过年不打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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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中旬,因在高中同学微信群妄议中央,发表针对某人的情绪化言论,我的微信被限制登录三天,我找标哥辅助解封,他不太情愿地答应,于是有了4月19日的见面。
见面从上午10点持续至下午4点,我们在万达广场KFC喝咖啡、解封微信,在金街共进午餐,搭乘免费公交前往东津新区民发世纪广场,在奈雪的茶消费两杯饮品。免费公交的路线曲折,乘客不多,我和标哥坐在倒数第二排,昏昏欲睡地聊天。标哥首次披露他的监理从业经历,并回顾自己短命的第一段婚姻,前妻被他告上法庭,要求归还房产。
他目睹我长期无业却有钱喝咖啡,认定我存了一大笔钱,是隐形富豪。他用有限的词汇生造了一个英文单词,CashKing,作为我的绰号。
4月30日下午,我在长虹路奈雪的茶写作,鬼使神差地致电标哥,说请他喝咖啡,他欣然同意,很快抵达。他端起咖啡两口喝完,像喝水一样,然后就坐不住了,两个落魄的中年男人,和奈雪的茶确实不搭,我提议去外面走走。
我们穿过地下通道,沿着长虹路往北走,在谷山路右拐,进入风华路,路过二十一中,一路往南,在人民路公交站告别。二十一中是标哥的母校,他说几十年都没什么变化。我试图将话题引向女人,标哥很恼火,说他只在乎自己的老婆,对话难以为继。
5月8日下午,我在长虹路星巴克写作,猛然看到标哥的背影,他乘坐扶梯上楼,估计是去沃尔玛。大约20分钟后,我打电话约他,他明显缺乏热情,像是终于厌倦和我见面。他闯进星巴克,在我对面坐下,歪着脖子打量我,问我写作挣了多少钱,我不卑不亢地说,写作几乎不挣钱,我写作也不是为了钱。
我们很快离开星巴克,去附近的铁路公园散步,谈话越来越无趣,他不停地说我是隐形富豪和CashKing,我骂他神经病。
2022年5月28日,晚上8点多,标哥应邀出现在长虹路奈雪的茶,身穿标志性的T恤和短裤,略显邋遢。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坐公交,转了一趟车。我问为何不骑共享单车,他说公交车更便宜。我说不对吧,从老年公寓骑车过来只需10分钟,2块钱就够了,坐公交至少要3块。他坚持说公交车更便宜,我说明明共享单车更便宜,纠缠几个回合,他被惹怒,“这个问题不重要,不要再讨论了。”
他询问我的存款,我如实相告,他不信,眯着眼睛看我,彷佛在说,穷成这样还天天喝咖啡,还不赶紧找工作。他揪住我的存款不放,越说越离谱,不知是在装疯卖傻,还是精神病突然发作。我开始偷偷用手机录音,永久保存了最后两分钟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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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春节刚过,我和标哥又成了微信好友,他和我一样失业在家,为工作犯愁。过去一年他通过教培挣了几千块,比我挣得多,他的商铺收租困难,创业路的独立门面长期空置,华凯第一城的分割型商铺,月租从3000降至900。
4月中旬,标哥买彩票中了2000块,第一时间找我分享喜悦。我们在航空路民发广场见面,坐在星街的长椅上聊天,他请我喝瑞幸的咖啡,去小虎锅巴饭吃晚餐。2024年我们只见了这一面,和2023年持平,一年见一面,刚刚好。
6月下旬,我在长虹路沃尔玛二楼撞见标哥,没打招呼,所以不算见面。冥冥之中,我收到他的微信,对他坦白说我看见他,但没打招呼。我们聊到工作,他向我推荐沃尔玛的兼职机会,快递打包员,时薪20元。我说太低了,我接触的足疗女技师,半小时可挣60元。
不知何时,标哥又删除我的微信,我们失联至少100天。2025年2月或3月,标哥又加了我,我趁机和他分享我的小红书笔记,以获取额外的流量。3月中旬某天,他打电话找我借钱,很突兀,我怀疑是骗子,没说几句就挂断。他说他离婚了,我不太相信,不确定是该安慰他,还是恭喜他。
他又删了我一次,没过多久又主动加我,我随他的便。2025年7月1日,我在航空路民发广场见到标哥,他请我喝瑞幸的咖啡,去米村拌饭吃晚餐。我们在公交站台告别,他坐59路回老年公寓,我给他发微信,感谢他的破费,“可口的咖啡,丰盛的晚餐。”
标哥确实离婚了,找我借钱是真的,他借了一圈,只有前妻愿意帮她。离婚让他心情低落,他临时起意去了重庆,在火车北站附近的维也纳酒店住了两天。他缺乏经验,没做旅行攻略,在酒店前台订的高价房,1晚400。他没逛任何景点,连朝天门码头也没去,在火车站附近的街区游荡,钱快花光了,慌忙借钱回家。
他不愿意谈论离婚的细节,只说一切都像一场梦。是那个女人要离婚,我猜测和商铺贬值有关,2024年4月,华凯第一城的商铺已收不到租。
7月上旬持续高温,家门口的购物中心成为难民营,一座难求。我拎着古茗的咖啡,去华洋堂麦当劳蹭座,突然收到标哥的微信,用英文写的,他糟糕的英文让我愤怒,促使我和他聊了约10分钟。我将聊天记录发布到微信公众号,收获异常的流量。
7月下旬,标哥路过一家足疗店,朝里面张望,小姐姐朝他喊话,他落荒而逃。我说你现在有绝对的自由,不妨体验一下,他说怕得病,这个理由让我呵呵,但无法反驳。
几天前我收到标哥的微信,他分享了一段说英语的视频,重庆瑞哥模仿特朗普,他模仿重庆瑞哥,几十秒的视频,他弄了近一个小时,我没兴趣听。
我终于活过这个水深火热的夏天,我做了很多家务,流了很多汗,写作的时间很少。我将可支配的时间用来修订标哥的故事,2023年3月发布的《两次断交》,将8000字缩减至5000字,标题改为《一个乏味的中年男人》。
2025年7月某天,我心血来潮,在Kindle上翻完Ulysses的最后一章。翻书也有收获,Ulysses的最后几十页竟然没有标点符号,不分段落,一句话写了几万字。我渴望像James Joyce那样写作,用排山倒海的叙事营造震撼效果,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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