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綴》「市民六格精選」微策展

在KFC和流浪汉聊天

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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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一家理发店门口,手里拿着可乐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发现我也在流浪。我不过比他多穿一件长衫,打死都不肯脱下。
襄阳丹江路,2021年4月。

1

流浪汉的故事我早就想写,迟迟未能动笔。1000多字的日记草稿在iPad里封存两年多,不知何时能见天日。我在Matters和微信公众号发文,没有稿费,不设截稿日期,可以一直拖下去。积压的草稿有20多篇,它们终将被抛弃。

1997或1998年,我在武汉上大学,寒假回枣阳,在桥头遇到一位跪地乞讨的老人,我施舍了几块钱,趁机和老人聊天。他叫杨家德,78岁,老伴早已去世,一个儿子也死了。他有四五个子女,他们有各自的家庭,都很穷,无力赡养老人,杨家德不怪他们。

那时我经常思考死亡,面对风烛残年的杨家德,我忍不住问:你怕死吗?他引用一句名言作答:未知生,焉知死?

暑假回枣阳,我在十字街附近遇到杨家德,没再给钱,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他肯定已经死了,不可能活到今天,我不再像20岁时那么怕死,甚至有些活腻了。大学毕业后,我在北方一家国企呆了两年,不能忍受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毅然辞职。我频繁跳槽,职业生涯支离破碎、动荡不安,40岁被职场淘汰,回到买房的城市襄阳。

我在中年无业的深渊里挣扎,加入朋友创办的社交电商平台,发现他想搞传销,去城南的化工厂工作两个月,自取其辱后离开,和足疗店的大姐谈了一场恋爱,结局惨烈,我的社交圈越来越窄,将自己活成了孤岛。

2

2020年冬天,我是春园路KFC的常客,消费10元一杯的咖啡,在暖气充足的环境里泡一个下午。几乎每次都遇到张俊杰,一个白胖的年轻人,永远穿一件蓝色外套,头部裹得严严实实,在室内也不脱帽子。他自带饮料,从不在KFC消费,他还带了手机和充电器,在手机上玩游戏。后来他的手机不见了,就坐着发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回避任何人的视线。我曾经和他四目相对,僵持了几秒钟,我主动移开视线。他的眼神出奇地淡定,没有一丝挑衅的意味,他是善良的流浪汉,容易被我接近。KFC打烊以后,他去火车站附近游荡,疑似露宿街头,第二天早上回KFC继续睡,我多次在早餐时段撞见他,趴在隐蔽角落的餐桌上沉睡。

11月18日,我用KFC的大神卡买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还没喝,张俊杰碰巧坐我附近,我想和他搭讪,就分给他一杯,他本能地拒绝,在我的坚持下接住咖啡。他好奇地盯着我看,我报以微笑,我们没怎么聊天,我最大的收获,是确定他可以正常交流。他问我是干嘛的,我让他猜,他说我像老板,我笑了。我说我在写作,担心他不明白什么是写作,我说我和记者有点像。

一个星期后,我正式在KFC请他喝咖啡,我们并排坐在靠近吧台的沙发上,聊天约半小时,他的话匣子完全打开,有问必答,我在iPad上做笔记。

张俊杰1986年出生,老家在双沟镇,距离襄阳20公里。高一那年,他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随即应征入伍,去广西当了三年兵。2005年,他赴深圳打工,在安保公司当教官,培训保安。2007年,他跳槽至电子厂,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人,2012年工厂搬迁至越南,他失去工作。他和一个四川女孩谈恋爱,因家人反对而分手。

他在深圳换了很多工作,集中在餐饮行业,酒吧、餐厅和KTV都呆过。2017年底,他离开深圳回老家,在本地餐饮行业找到工作。他在秀色时尚餐厅做勤杂工,疫情爆发后餐厅歇业,老板让他看店,充当保安。2020年5月餐厅复工,生意不好,老板拖欠工资,他和许多同事辞职。他搬离员工宿舍,在火车站附近和朋友合租一间房。

有人给他介绍二婚带小孩的女人,需要上门做女婿,他说他还在犹豫。他痴迷于游戏,对女人的兴趣好像不大。他以前玩《传奇》,一套装备打包出售,赚了8000块。他读网络小说,知道起点文学网和纵横网,建议我尝试这两个平台。

“你的故事我可能会发在网上,你不介意吧?”

“没事的,你可以用我的真名,叫张俊杰的人很多,没人知道我是谁。”

聊天快结束时,我提议请他吃东西,他说他的胃不好,不能吃KFC的油炸食物,他在深圳和同事拼酒,导致胃出血。晚上有人请他吃饭,几个朋友一起吃火锅,他要走了,我和他挥手告别。

我赖在KFC不想走,点了一份28元的脏脏芝士鲟鱼鸡腿堡,必须持续消费,才能在KFC合法逗留。张俊杰刚离开,一个捡垃圾的老汉开始大声说他的坏话:“年纪轻轻,也不找个事情做,天天来这里捡东西吃。”老汉的严厉指控让我愕然,不过后来我真的发现张俊杰捡剩食,客人起身离座,他第一时间冲过去,抓起吃剩的汉堡往衣兜里塞,动作迅速而隐蔽,我假装没看见。

捡垃圾的老汉叫刘天成,也是KFC的常客,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看起来很壮实,永远穿一件中长款棕色外套。他拖着超大的行李,风尘仆仆地闯入,将行李放在墙边,坐下来等待机会。出现剩食,他便不卑不亢地过去拿,考虑到他的年龄,他捡剩食具有天然的正当性,谁也没资格说半句不是。偶尔还会有惊喜,一位好心的顾客将未拆开的汉堡递给他,还塞给他20块钱。

3

11月28日下午,我和张俊杰在春园路KFC偶遇,像老朋友那样点头示意,一起坐在靠玻璃墙的高脚桌前聊天。昨天是秀色时尚餐厅的发薪日,在职员工领到钱,离职人员的工资继续拖欠,周末财务没人,他们准备下周集体讨薪。他回了一趟双沟,打扫家里的卫生,他父母和弟弟在外地打工,老家的房子长期空置。我想和他交换联系方式,电话或微信都可以,他说手机忘在老家了,号码也准备更换。

那天我一直在外面游荡,晚上10点路过火车站,在出站口前面的广场撞见张俊杰。我们几乎擦肩而过,没打招呼,他应该没看到我,出了KFC,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也害怕撞见熟人,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法见人。

我猛然意识到,张俊杰对我说了很多谎,他其实没住朋友那里,晚上他没地方去,只能睡街上。我不确定他在这世上是否还有朋友,很难想象有人请他吃火锅,他的手机应该已经遭遇不测,被偷了,或被迫卖了。

天气越来越冷,到KFC蹭暖气的人越来越多,作为襄阳面积最大的一家店,春园路KFC堪称无业游民的天堂。我和张俊杰频繁偶遇,蓝色外套和浅色条纹帽是他的标志,一眼就能认出他,他至少一个月没换衣服,身上有股酸臭味。

他计划拿到工资就回家,可是讨薪不顺利,老板的钱不好要。或许讨薪只是他的另一个谎言,不过不重要了,就他的处境而言,编造谎言有积极的意义。他的谎言几乎没有破绽,说明他思路清晰,尚未彻底垮掉,他要靠说谎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4

12月1日下午,春园路KFC人满为患,真正的消费者寥寥无几。我和张俊杰坐在一起闲聊,邻座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们自带水杯。有位女士是东北口音,正在宣讲一个和非洲有关的投资项目,言辞浮夸。她反复提到张爱玲,不是作家张爱玲,而是项目的一个投资者。张爱玲起初只投了几万,迅速获利几十万,果断追加投资,又挣了一百多万。不断有人进店聆听东北女人的演讲,KFC成了传销分子的会客厅,她们真应该消费,做那么大的生意,却连十几块的饮品都舍不得买,实在说不过去。

张俊杰说他对此类项目并不陌生,它们其实是资金盘,风险和回报都高得吓人。他曾经投资一个贵金属项目,本金五万,赚了几十万,不料账号被封,资金被冻结。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说他在炒股,持有茅台集团和烟草、石化企业的股票,数量不多,今年只赚了几百块,我说这样的业绩已经很不错。

那天傍晚,我在KFC点了第二杯咖啡,吃自带的面包,当作晚餐。捡垃圾的老汉坐在我附近,可能是我多看了他几眼,他突然对我说话:晚上你就吃一个馍馍啊?我说一个馍馍就够了。我不是特别想和他聊天,但也不拒绝对话,他捕捉到积极的信号,凑过来坐在我身边。我问他贵姓,他说免贵姓刘,从外套里侧的衣兜里掏出身份证。

刘天成1949年出生,原籍湖北丹江口,因为南水北调工程移民河南新野,在新野结婚、离婚,没有小孩。他去宜昌讨生活,用电动三轮车载客,娶了一个70后的智障女人。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已经19岁,在宜昌上大学。

2019年春节前夕,刘天成从宜昌骑三轮车回新野,途径宜城时,被一辆超速的摩托车追尾。他脊椎受伤,在医院住了大半年,留下后遗症。警方调取摄像头找到逃逸的肇事者,可是对方“在交警队有人”,只承担医疗费,拒绝更多赔偿,未被追究刑事责任。刘天成认为判决不公,开始上访,从此滞留在襄阳。他说他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捡垃圾并非他的主业,他大部分时间在上访。上访一年没有结果,有关部门认为他无理取闹,他计划去北京。

我静静地听刘天成讲他的故事,没怎么提问。他有一个不好的习惯,每说一句话,就要用手碰我的胳膊。我知道他的手很脏,暗自叫苦,谈话结束后,我第一时间冲到洗手间,沾水擦拭衣袖。

我们聊到张俊杰,刘天成不忘数落他:“年纪轻轻,也不找个事情做!”这种批评不是出于对晚辈的关爱,而是同行相轻。剩食资源有限,顾客的善心更是稀缺,张俊杰抢占了他的机会。剩食填不饱肚子,他们通过多种渠道获取食物,包括领取政府提供的救济餐,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

我不太相信刘天成住在亲戚家里,有一次我在深夜撞见他,拖着超大的行李,走在火车站对面的天桥底下,显然无家可归。那件行李是他的全部家当,他说丢过一回,警察帮忙找到。他和张俊杰都在刻意隐瞒自己睡大街的事实,疫情管控日趋严厉,睡大街并不容易,他们睡哪里至今成谜。

2021年3月21日,人民广场麦当劳,我最后一次看见刘天成,他从侧门进去,依然拖着超大的行李,穿那件中长款棕色外套。

5

12月1日晚上10点,我路过火车站,在美易美家酒店旁边的KFC看到张俊杰。没理由和他打招呼,我上了天桥,心里却放不下他,回头张望,看见他从KFC出来。我停下脚步,视线紧紧追随他,他好像要去卫生间,我追过去,站在天桥上观察。他出了卫生间,进入地下通道。难道他要在那里睡觉?我快速跑下去,他已不见踪影。我回到地面,环顾四周,在公交站场发现他的背影。我突然丧失跟踪他的欲望,该回家了,我还要步行半小时才能到家。

我连续四次撞见张俊杰在KFC沉睡,冬天的夜晚对无家可归的人很不友好,睡觉是个大问题,他必须来KFC补觉。桌椅再硬又如何?暖气意味着一切。他睡醒以后,我们还是会坐在一起聊天,只是再也找不到话题,我不想过问他讨薪的进展,也不会再要他的联系方式。

“外面好冷,看样子要下雪。”我漫不经心地谈论天气。

“这种天气适合睡觉,被窝里真暖和,不想起床,昨天洗了个热水澡,真舒服。”他重复与朋友合住的谎言,破绽愈发明显。

那年冬天我生了一场病,很久没去KFC。2021年1月11日,晚上11点,我路过火车站,在天桥上看到一个肥胖的身影,像极了张俊杰,他终于脱下蓝色外套,换了一身衣服。那个人的脸被口罩遮挡,我不能完全确认是张俊杰,心想明天早上去一趟KFC,就能真相大白。

第二天我没去KFC,我不是带着任务的调查记者,那人是不是张俊杰,已无关紧要。故事该结束了,没有收益的写作不可持续。

后来我见过张俊杰两次。2021年4月11日,傍晚6点40分,丹江路美居酒店门口,我和他在汹涌的人潮中相向而行,差点迎头撞上。他的眼神有些呆滞,原来淡定只是假象,流浪久了,整个人都会呆滞。2021年10月9日下午,万达广场对面的紫贞路,他坐在一家理发店门口,手里拿着可乐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发现我也在流浪,我不过比他多穿一件长衫,打死都不肯脱下。

2023年7月首发,2025年10月修订。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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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wnNo Country for Old 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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