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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論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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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人終究會在現實裡,將生活調整成最舒服的姿態,甚至連挑釁與質疑,都能附帶著市場價值

影論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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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影論重點:(1)「溺」如何串連片中德國與敘利亞兩個家庭(2)事隔10年,本片對2015德國開放邊境接納難民的省思(3)片中角色各自象徵怎樣的當代處境(4)雖非湯姆・提克威的最佳,但有其哀而不傷的珍貴

睽違九年,湯姆・提克威(Tom Tykwer)自編自導的長片〈光 Das Licht, 2025〉,幾乎放飛自我,顯得游刃有餘。剪輯節奏與配樂張力依舊鮮活,在劇情中自由拼貼想像的超現實風格,保有他早期作品那種現實與夢境交錯的氣質。只是,這一次的野心並不容易讓人愛上。片中他直指對近代德國社會的觀察─從意識形態、國際局勢,到個體與社會的關係,種種思辨構成了一場場腦內風暴:精彩,卻不易消化;貪多,而顯得近乎自溺。

然而「溺」這個字眼,不僅道盡了湯姆・提克威於本片的用心,也加深兩組家庭的對照關係。

溺:兩個家庭的命運映照
明面上,談的是敘利亞籍幫傭 Farrah 與其家人,他們在阿拉伯之春後逃離家園,途中遭遇海上風暴,丈夫與雙胞胎葬身大海,唯有她倖存;這場「溺」,明示了敘利亞內戰與國際局勢的困境,使他們作為「難民」,緊緊束縛他們的生命與未來。然而全片霪雨不絕,同樣吞噬著Engels 一家─那是一種無所察覺的「溺」,他們早已習慣這樣的天氣,那份潮濕、黏膩、陰鬱成了生活的底色。在社會與家庭的雙重崩毀下,他們體面地、入世地活在當下,卻失去了自覺。即使作為家人,也成了彼此最陌生的人。

歷史的債與人道省思

誠然,這是對 2015 年德國總理梅克爾宣布接納敘利亞等戰亂地區難民潮的省思。十年過去,政策引發的社會分裂與政治動盪,像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即使之後有所調整,其效應與影響早已深入社會肌理。作為最早表態接納難民的歐洲國家,德國是否仍在背負二戰納粹屠殺的債?這份歷史負擔或許正驅使他們,以人道主義之名,證明整個民族的改變?

姑且不論人道主義本身所牽涉的政治與主權爭議,先行思考它之所以能成為「人性制高點」,又是誰賦予的權力?又該有怎樣的體制、環境與資源,人類才能有餘裕對同類伸出援手?湯姆·提克威並非質疑良善或互助的必要,而是追問:當歐陸社會的精神面早已搖搖欲墜,該如何承接他人的苦難?

理想的商業價值:Tim 的政治諷刺

Engels一家成為縮影,每個人都帶著某種荒謬的諷刺。父親Tim嫻熟左派思辨,如今卻在光鮮亮麗的辦公大樓,將批判語彙包裝成遊說的華麗標語。他甚至能從女兒Frieda「過激」的言論汲取靈感,寫下那句—「我們成為了我們曾經批評的對象」。Tim並非墮落,只是察覺理想也有其商業化的形貌;人終究會在現實裡,將生活調整成最舒服的姿態,甚至連挑釁與質疑,都能附帶著市場價值。

Tim這個角色,正是對當代政治打上的問號。他標語中所使用的「#我們(Wir)」,直接呼應梅克爾當年宣布開放邊境的名言:「我們能做到(Wir schaffen das)」。那不僅是一句信心喊話,更是一次語言上的集體動員─將人民無意識地框進一個共同體,使他們在看不清自身現實困境的同時,被迫承諾一個岌岌可危的願景。

自我追求的落空:Milena 的漂浮人生

母親 Milena 從事著跨國公益的工作,試圖以一個平行的姿態為非洲帶來改變。湯姆·提克威刻意將她的計畫設定為「藝文中心」,而非更具生產力的建設(如農牧、就業、交通等),並以旁白闡述:「被救助者必須有自覺,才能真正改變。」我們無法忽略 Milena 為這個計畫不斷奔走、不肯放棄的毅力,然而,她始終只是電話那一端下達指示的人。

導演並未評價哪種建設更為「重要」,而是讓觀眾對照前述歐洲人文精神的狀態,自行感受其矛盾。當 Milena 最終拿不到補助,卻得知當地人民另行找到贊助時,計畫雖得以延續,但已不再屬於她。那份對自立的欣慰,與失去主導權的茫然,重疊成一種無處安放的失落。

相較於傳統被家庭束縛的女性, Milena 能追逐理想、投身公共事務;然而頻繁的出差造成的「缺席」,卻難以被孩子諒解。她與 Tim 爭執時也點出:男性面對問題往往選擇逃避,而女性的缺席卻更容易被放大檢視。這層差異揭示了現代女性在自我追求與家庭期待之間,仍有難以調和的落差。

諮商時, Milena 提到自己生產曾歷經瀕死體驗,靈魂似乎漂浮在上空,看著一切發生。「什麼時候妳覺得自己下來了?或是……從未下來過?」諮商師的提問,觸發了她心底深處的疼痛。此後, Milena 時常直盯天花板的角落,彷彿確認自己的所在。這個針對女性的叩問,也同時是對所有靈魂的質疑—生活的一切是否只是徒然的虛構?抑或我們早已在某個時刻死去,只是從未察覺。

茫然的世代:失焦的雙胞胎

至此,透過這兩個主角已帶來豐滿的角色衝突和主題意涵。也因此顯得他們的一雙兒女Frieda和Jon,成為「茫然的年輕世代」的點綴。Frieda是個傾向無產階級的左派青少女,流連舞廳、飲酒嗑藥,像是Tim年輕時的極端版本;Jon是沈迷虛擬世界的遊戲高手,不像Frieda對現世還有憤怒、還會批判,他則成為「仍想打造更好世界的Milena」的反面。然而,對Frieda和Jon的切身衝擊,反倒刻板化他們所象徵的世代:前者是對性的不安、後者是怯於與人真實互動,塑造上也沒看出將兩人設定為「雙胞胎」的意義。

被強加的拯救者:Dio的尷尬塑造

不過,Frieda和Jon的某種刻板或許還能算是一種鮮明。 相較之下,Milena外遇所生的Dio更是個尷尬的角色─這個角色被刻意用來帶出「波希米亞狂想曲」的象徵─這首皇后合唱團(Queen)的名曲,訴說拒絕社會常規、接受自我矛盾與困惑的生活態度,是面對文化、社會不安的感性表達。電影似乎想藉著這個年幼的角色,為無望的大人重新注入一絲信仰,甚至讓Dio扮演片尾的「拯救者」;但,不論是歌曲過於直白的象徵,或是角色缺乏性格鋪展與能量支撐(更別提片長已近三小時),都讓Dio身上這份「重責大任」顯得不合常情。

換個角度,電影反轉 Farrah 作為「需要被幫助的難民」形象,使她成為幫助 Engels 的神秘存在。這樣的安排,比起強行讓 Dio 成為關鍵角色,更顯溫柔而自然。只是,Farrah 為何「選中」 Engels 一家(僅僅因家庭結構相似?),以及她操控光療的能量與信念,仍顯模糊。嘎然而止的結尾,也未真正交代兩個家庭在「放下」之後獲得了怎樣的安慰,使得「光」最終僅是一種表面的符號。

不少觀眾批評片中為 Engels 一家設計的超現實片段過於自溺,但那其實是湯姆・提克威的拿手好戲─在現實之外「延展」出精神意象。本片的問題在於,這些超現實段落「介入」現實敘事時過於生硬。再度以片尾為例:Dio 邊唱「波希米亞狂想曲」邊阻止集體光療的場面,尷尬而突兀;眾人被喚醒後旱地嗆水般的橋接,也過於奇詭。

焦慮且誠實:一首屬於當代的哀歌
但或許對湯姆・提克威而言,這樣的「溺」本身就是一種自覺,他選擇誠實地投入自己的焦慮之中,傾注對當下的呼喊。<光>並非他最出色的作品,卻是一首屬於當代的哀歌:哀而不傷,仍不死心地偷渡理想化的救贖。我們少見如此真誠且溫柔的視角,去凝視當下的困境與人性;對習於犬儒的台灣觀眾而言,因身處與美國相似的社會分化,反倒更能共鳴〈一戰再戰 One Battle After Another, 2025〉中那股「持續戰鬥」的能量。

有趣的是,<一戰再戰 >與<光>存在著微妙的呼應:前者中被遺忘的謎底是「時間並不存在,但它卻控制著我們」;後者則透過 Farrah 感應「時候到了」、以及沙漏中流動的「水」,試圖掙脫時間的具象束縛。若能如此,也許我們終能不再被控制,能以更開闊的心境重新感受個體在這個近乎窒息的世界中的重量。

(本文首發於VOCUS:想像的共同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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