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面浮油與其他無解的事
有什麼東西會比一碗熱湯更能說明我這趟出差的心情。
每次出差,我多半不太會許願要吃什麼,行程自有節奏,口腹之慾總是不甘心自己淪為配角,多少還是會帶著期待能夠吃到當地的美食,但這種驚艷體驗也只能在最平常心裡,跟著當地小夥伴推薦的步伐前進,抱著有就好,沒有也不會記恨誰。
可是這次,不知道是不是哪裡鬆動了,我對某些未嘗過的味道,有了一點執念。
椰子雞,被太多人推過,推到我終於也好奇了。這次我主動開口要試,就像是對一種長久壓抑的熱帶風味投降。我來到創始店,原來連外地人來到深圳打工,也是一種偶爾會品嚐的菜品,說是拿著海南的食材,只在深圳蹦出的火花。
我預期的是鹹香、帶骨頭煮出來的厚味,結果端上來的是甜甜的、清清的,一種近乎養生的溫柔。我猜,我是預期過高了,才會在第一口就跌入失落裡。
但那失落也沒有持續太久,因為聊天的聲音更大,我們聊著聊著,喝著一碗又一碗的雞湯,都忘了要涮菜,直到火鍋料沉入,湯底被攪動出另一個版本,我才重新認識這一鍋原本不打算記得的湯。身為一個自以為湯控的人,總會幻想那種能從胃一路暖到背的湯。像是某種情緒的蒸氣療法,咕嚕咕嚕滾著,把我那些有點累的部分都給悄悄補上。
同場加映:Fusion 雲南菜。
這幾年,香港多了好多辣的菜系,我不確定雲南是不是辣的,但我收到的每一盤、幾乎每一道都是辣的,辣得直白,辣得徹底,好像不油就不算有誠意。要是不油,那種熱烈裡的豐厚就少了一層,少得像是還沒說完的話、還沒哭完的眼淚。那我要怎麼去估計這我的什麼?我還沒想好。
面對滿滿的乾辣椒(好奇雲南真的這樣做嗎?感覺有點像是川菜了),視覺上像是被紅色的森林劫持了,湯面浮著辣椒的碎屑,像落葉似的層層疊疊,我用湯匙撥開,好像真的在找一顆特別的香菇。那瞬間,我甚至有種奇怪的滿足,好像找到的不只是食材,而是某種存在的證明。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總之這一鍋像是來考驗我的舌頭,也考驗我藏在味覺裡的小劇場。
每道菜都滿是牛肝菌,很棒,我最喜歡菌菇在義大利菜系裡,濃郁的口感。
但今天它出現在這裡,在中系的菜品裡,像是一種暗號。也許只有我自己能發現,也許是我自己的小劇場在運作。再次滿桌紅通通的乾辣椒,把整盤菜吵得很鬧,我持續在森林裡灑滿了枯葉,我則像在其中尋找一朵好菇,尋著尋著,竟有點像是被召喚。
以往的菇菇們總是在背景裡輕輕地唱和,這一次,它們被熱辣吶喊推出了舞台中央。
回到湯。
這幾天,喝到的湯幾乎都有一層好高的油浮在上頭,像是各自帶著封印的記憶。從出發時在貴賓室那碗開始。
桃園機場的菠蘿蜜雞湯。那層油竟像是一種保溫技術,把熱緊緊鎖住。我添了湯,等著它溫度降下來,等到我線上會議結束,那碗動都沒動的湯依然燙得讓人敬畏。我本身就沒有取用太多料,撈起來只有幾絲膠質像是意外留下的證據。我後來乾脆撈起那層完整的浮油,把整碗湯清得像是做完某種儀式。於是我就著一點點的湯水,就完成了我的有趣的喝湯體驗。直到湯碗裡剩下的,是空的,「啊,就這樣吧」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頓沒有重點的餐,卻像是某種特別的開始。
而返程,深圳那碗湯,我已經忘了是就著什麼菇煮出來的雞湯。只記得也浮著些油渣,像是被我動手一攪之後,全都散開了,我也不管了什麼油膩的高熱量,唏哩呼嚕的,喝個痛快,犒賞著又完成一項任務,給創下某個業績紀錄的自己溫暖的擁抱。
湯控的我,湯讓我入迷的,除了鹹香的液體入口滋養身心靈,更在什麼都能入鍋,煮成一大桶,這世界真的有不少東西是適合被一同燉煮的。不管是什麼葉、什麼根、什麼菌、什麼碎骨,丟進去,只要願意等,它們總會找到一種語言彼此交融。
有些組合很特別,像是意外之喜;有些則需要時間,讓濃與淡重新拉出平衡。配著骨肉熬出來的滋味特別誠實,會苦會鹹會油,也會甜,但終究是慢出來的。這樣挺好,不容易被遺忘。
我想,也許這其中藏著某種關於比例的學問。在過長的熬煮裡,所有原本不相干的,甚至彼此衝突的成分,都會被時間磨平、稀釋,終於湯裡只剩一種說不出的和諧。那種不互相干擾的融合,是不是也像我自己喜歡的團隊合作,大家不吵,不搶,不強求突出,只是靜靜地把自己的味道交給整體,然後,一起變成某種比單獨更完整的味道。
當我試著在這趟與雞湯的旅程中找出什麼意義時,才發現那些浮在湯面上的油,其實比我想像中更像是一種訊號。它們是補嗎?補上了我生活裡那種說不出口的空白?我一度以為答案會明確、像食療功效那樣被標示清楚,但後來才知道,那些問題本身,也許就不需要解。
那碗湯,只是剛好被我喝下。那一層油、那一口溫度、那一瞬間的味道,是我與它在那個時間點的交會,是某種隨機與必然之間的小巧合。滋味無法被翻譯,只能被經歷。我選擇滿足,因為那已經是唯一能確定的回應方式。
是的,滿足。
這次我願意承認自己真的需要補,補的什麼營養,補的一種長久以來的沉默,一種內在的缺席。那種日常裡不會被命名的情緒空洞,正悄悄地被這種溫熱填上,那不曾開口、不知該如何說起的內在乾涸,被這一口溫熱默默安放。一向抗拒心靈雞湯的我,居然在寫下一段又一段這樣的字。這樣的自我矛盾,到底誰來補足?
也許,正是這一鍋好湯。也許這樣就夠了。這樣的存在,已經是最存粹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