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画眉

那个英勇的黑枕黄鹂，像个魔法师样，轻轻松松就啄开了铁笼，打救我重返蓝天。可是，风一绕进飞羽里，我便发现眼角多出了一团影子。它是黑色的，又带点蓝色，偶尔泛紫，实在难以准确形容。我没法与它清晰地对视，它总是躲在视野的角落里那些模糊地带——有时候在左眼左边，有时候在右眼右边，有时候在正对嘴壳的地方。我一连飞了好多天，飞遍了半个世界，以为把它甩脱了，斜眼一看它又在角落里。见天至少在我的眼角出现一回，哪怕我随时做好准备在下一秒看到它，它的现身仍然让我发颤，会让好几分钟动不了双翅，也发不出声音。

看得久了，我也对它有了大概的认知，感觉它像个人类小女娃。难道它是囚禁我的那家人派出的爪牙？它仿佛那半年笼中生活的具象化，现刻仍然在相帮那家人折磨我，让我永远没法开始新生活。一听见说凤凰谷，我就决定到这儿来，想借你和这棵树的灵力，驱散那团影子。

我运气真好，飞飞撞撞一年有余，去了那么多危险的地方，好几回差点死掉，此刻仍然活着在。我运气真不好，一直找不到凤凰谷。我请求过一只蓝山雀给我带路，它只顾向我炫耀自己到这儿来的经历，声称自己是被凤凰青睐的鸟，不肯分享好运。后来，我也遇到过一只好心的寒鸦给我引路，但我们在一场暴风雨中失散了。凤凰，可能我和你之间没有那层缘法，后来我恁们想，决定放弃。

只有独个面对幽灵女娃了。它追我逼我，要克服对它的恐惧，甚至驱散它，需要巨大的勇气。有天早晨吃饱睡足了，我终于决定追赶幽灵。我要逼它出现在眼珠子的正前方——视线最清晰的地方——勇敢与它对视。所以当它出现在眼角的某棵树脚下的时候，我就转头看定树下。这时候它又不在树下，到了位在我眼角的草丛里，于是我的眼珠子又追向草丛。总之我一定要抓住它，抱持这一想法，我追它飞过了一架架山。后来它又停在一棵大树底下，我再追过去，它终于不逃了。我一嘴啄过去，快要碰到它的那一瞬间，它消失了踪迹。

而它竟然引我来到了这棵梧桐树下！是遇了缘，还是它专意给我带路？它始终沉默不响，我不是在逃它、怕它，就是在追它，也没试过跟它交流，始终不明白它的想法。

不过能到凤凰谷就好。幽灵不见了，这儿又清静安宁，适合疗养身心。安逸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我就发现新生活被某种东西罩住，心又开始甩甩荡荡。有一回，我梦到了过去被人囚禁的日子，梦到一张张怪异少毛的脸凑在我眼前。我着吓得浑身僵硬，下意识寻找的依靠，竟然是眼角的影子！醒来之后，我又在视野的角落里找了很久很久，确定幽灵彻底消失之后，感受到了深沉的寂寥。

到底是咋回事呢？连天连夜，吃不香睡不稳，我有很多时间思想前情。很多雀鸟飞来这儿定居，丢开旧生活里的种种不愉快，轻轻盈盈地开始新生活。或者它们来这儿游一转，松脱心灵上的包袱，回到旧世界重启生活。凤凰谷好像有一双巨爪，会剥掉一层自我。能不能在凤凰谷这儿，和旧日的阴影相伴过生活呢？笼中无法展翅的屈辱，天天忧虑失掉飞羽的煎熬，在山谷将养的这段时间，我正在慢慢将它们放下。但那幽灵女娃不同，我不想剥掉它。先前我所想的不对，它并不是过去我所受的痛苦和屈辱凝聚而成的，如果是，那它不可能是个小女娃，而该是成年男子。抓捕我折磨我的都是男人，相比之下，女人对我的啼唱毫无兴趣，也很少把目光落到我身上，她们带给我的压力和恐惧都要轻得多。就算是分裂自我，我也绝不会变化出一个看起来好欺负的形象。我把自己对人类的恐惧，错误地投射到幽灵身上。或许它也被囚禁在那座房子里，但又无力独自逃脱，才寄住在我的眼睛里。它总是蜷在角落，是因为对我怀抱警惕跟恐惧。

恁们一想，很多事情就解释得通了。那个家庭里有一对父母，和三个子女——大的两个是女娃，最小那个是男娃。哪怕我对人类的世界了解得不多，也能感觉出来，父母都明里暗里偏爱男孩。他做的大部分事情，都能得到肯定；他犯下了错误，自己想不到借口，父母也能找准角度体谅他。我刚被关进那个家的几周，三个孩童都对我很感兴趣，给我带来深沉的痛苦。两个女娃子以自己的方式关心我、注视我，那个男娃子似乎把我当成了实验道具，喂我吃了好多种怪东西，差点没把我害死。早晨，子女和丈夫先后离家，那位母亲做完家务，假若还不到准备午饭的时间，她有时候会坐在窗子边——也就是我的侧边——唉声叹气，有时候还会哭，会对某个不在身边的人说话。听她的声气，那个人也是她的孩子，但不晓得为啥子并不在这个家里生活。而今我弄醒豁了，那个女娃子已经过世。是夭折了，还是没有机会出生？有时候，我听人在酒桌边摆谈子女，那口气，仿佛世界有种不成文的规定，必须在每个家庭里安排个儿娃子。没有得到男儿的家庭，心内始终七拱八翘，恐怕到死都会觉得世界亏欠他。甚至有个人跑到窗子边，把酒气喷到我脸上，让我作为世界的代表来承受他的怨恨。我在怀疑，那个女娃根本没有机会出生，被这个家庭拒绝。然而她的母亲又见天念她、欠她，伸出些脚脚爪爪来抓她，让已经变成幽灵的她，也和我一样被囚禁。

那时候，在这棵树脚下，它为甚么会消失呢？我的嘴壳会不会触到了它、啄穿了它？或者说它被我的杀意吓得四散了？又或者说，因为凤凰谷的气味于它的生存不利？不论理由如何，只要它不在，凤凰谷就不可能是我的理想家园。没有任何根据，但我确信是这样。我已经找遍了凤凰谷，没有发现它，接下来我会到谷外去寻找。希望你保佑我，让我能在这辈子结束之前，弄清楚它的踪迹。

注：画眉，雀形目噪鹃科噪鹃属的鸣禽。眼周有一圈白色羽毛，并向后延伸出一道白色眉纹，故有此名。杂食性动物，主要以昆虫为食，辅以植物种子和果实。行动方式以跳跃为主，不善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