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éricorde：基，本慈悲

《基本慈悲》是一個食字譯名，卻極度濃縮了整部電影之主旨，他這裡的基暗示了三層意思，一是字面意思上的基本，二是主角Jeremy是男同志，三則是電影劇情演變的中介，神父所代表的基督教價值觀。導演 Alain Guiraudie以表達鄉村倫理及同性題材以見稱，全片既苦亦樂，而未曾確立明顯的道德準繩，任由片中主角及觀眾量度，可謂是以小見大，亦舉重若輕：電影既是以死亡開頭，亦是以死亡為線索，最終卻以微妙的信任和生存告終。 

首先看第一層意思。戲名原為 Misericordia，這是同情的意思，與mercy同源，在基督教裡則解作寬恕。想深一點，之所以要寬恕，正是因為有過錯，那麼過錯是誰的？從何而來？誰應該被寬恕呢？ 

與刻板印象中的浪漫法國不一樣，戲中背景是不發達而人煙稀少的農村，所呈現的氛圍總體上是壓抑的：法國天氣本身是陰雨天多，比起天色更令人難受的，是法國農村的保守氛圍。看似和睦的村莊由於現代性的侵入以及各人的誤解和欺瞞，事實上是極不正常的。戲中的男性衝突十分明顯，兒子Vincent懷疑自己喪夫的母親想找第二個男人，正是自己童年的玩伴寄居自家，便以為他要佔據母親的肉體乃至家產；神父樂於助人卻又孤家寡人，變成了「八公」。電影中的基本是懸空的，除了偶爾一次的葬禮能人齊，否則大家要麼在家裡無所事事，要麼上班，禮拜也不做，看見空空如也的教堂，無怪乎神父要四處遊蕩來找世藝，他希望社區裡的友愛團結更是空話。 

在這一「基本情況」之下，男主角Jeremy的到來則打破了庸俗的平常，Vincent是個脾氣暴躁的獨子，由於害怕Jeremy這個局外人進來，他只會用最男性化的手段，就是半夜騷擾恐嚇Jeremy以及不停挑釁打架。這和Jeremy陰柔而內斂的性格截然相反，窒息的空氣逼使Jeremy應激殺害了Vincent。 

這雖然是激情殺人，但是這一悲劇本身亦有其「基本法」：法國既是天主教國家，有著諸多教義規矩，而農村欠缺現代化，人情衰減卻又不得不以舊有人際關係來維持，大家處於老死不相往來而又必須互相守望（靠神父來做紐帶）的悖論之中。這就不難理解大家對於Jeremy的詭異態度，Jeremy本身也有很多要素，他是離鄉多年的遊子，又是男同志，他帶有城裡人和非陽剛氣質的特性，格格不入便成了他的原罪。他不受歡迎，甚至收到 Walter的槍口及Vincent的拳頭威脅。更為微妙的是，Vincent的母親 Martine對其態度曖昧，她一方面想有人陪伴，一方面又懷疑Jeremy是殺死自己兒子的兇手，她即使是好人卻舉棋不定。 

於是乎，只有神父 Philip先有接觸他的動機。這便是第三層，亦是奠定結局的最「基本」含義。天主教往往被視為保守派，而其歷史亦然，但是Philip出於種種原因，可能是不想村莊人們互相疏落，可能是遵守「愛你的鄰人」這一基督教的基要，或理想或功利，才選擇相信 Jeremy。如其所言，他不受規則束縛，他希望愛別人，因為他需要愛，亦希望別人愛他，即使事與願違。 

這就是電影最破格的一點，一般意義上的宗教是引人向善的，但是電影中的神父不僅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人，而且包庇罪犯。戲中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橋段，那就是神父與Jeremy掉換身份，他向Jeremy作告解。而Jeremy問他為什麼不告發殺人犯（神父隱約知道Jeremy是真兇），神父卻說殺人犯未必會再殺人，他相信這是一個好人。這種堅定的決心只能用信仰來解釋，否則，誰會和殺人犯繼續做朋友呢？ 

電影末段神父自稱為Jeremy的戀人，亦不惜代價來欺騙警察，更顯示出神父「十惡不赦」。在Jeremy欲跳崖自殺之時，他才說出個重點來：人類的罪惡如此龐大，甚至人類乃至生命都會在地球上消失，殺一個人是常見的，亦不是最大的罪。罪本身就存在，人的過錯於罪而言，既不增多，亦不減少。 

神父用一個更直接的例子說明了隨機性：人死不能復生，所以治罪是為了公義，但那是人的觀念，卻不見得是符合神意。他也是如神意般難以理解的，他寧可不順從警察和街坊們的法，而自行其事，甚至被認為是同性戀者（吻合天主教孌童的印象），他早就在封閉的社區裡「社死」了，他只能是孤獨的。 

是故，神父毅然包庇Jeremy的舉動，反而是效仿基督：耶穌犧牲自己而使世人得救，不是贖罪，祂也不讓別人治罪，因為人本身就有罪，只有上帝才能斷罪，但祂總是沉默的。而基督的無罪，是因為他不知罪，神父所作的犧牲不也是這樣嗎？他只是愛他，而不在乎價值及收穫，而且神父不是為了終止罪惡，罪本身是既在而無限的，越是渴求贖罪，就越是陷入惡性循環。總之，他們在罪與愛之間的驚險跳躍，才體現了基本慈悲：同性戀不應受到白眼甚至威脅，基督教也不應作為世俗政權的武器，這裡沒有勝利或失敗，沒有指責或稱頌，而只有憐憫。 

基，本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