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当下中国「非虚构」写作问题化的思维片段
1·文字作为影子
·「非虚构」这个文类名称,看似一目了然,实则问题重重。最根本的问题是,文字符号系统与现实世界并非完全对应。文字无法「如实」再现真实,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文字障。
·最理想的情况下,文字的真实,是真实,但不是真实。
·再拉远一层,文字是一套符号,是无法完全兑现为所指的能指。
·我求的是饼,你为何给我石头呢?
我求的是真实,你为何给我一些字呢?
2·形式的许诺和召唤
·积淀形成的矛盾:散文本应是最自由的文类,形式化程度最低,语言最直接甚至透明。一百多年过去了,白话文书面语似乎依然是半成品,但散文已经是陈规最多的文类(相应的,它是生产量最大、使用范围最广、也是平均质量最低的文类)。
·哪怕最低限度的形式,依然不是完全没有(否则不是「作品」),而形式即是虚构的人造物。
·现实主义——「非虚构」在文学属性上所属的母集,既是我们最熟悉的文学流派,也是对「真实」最有执念的文学流派。在指认其他主义为「虚假意识」的同时,现实主义一次次夯实它作为真实的许诺。
·在现实主义者看来,「虚构」与「真实」并不矛盾,经典现实主义小说正是通过虚构表现出了更高的真实。
·综上,重新划定问题:思考「非虚构」,不是它能不能虚构的问题(它必然有虚构,虚构也不必然与真实相悖),而是不能做什么样的虚构。
·现实主义对真实的许诺,往往变形为召唤——让虚假失去了名字,让真实按你期望的样子开口说话。更有甚者,它有权判定——这才是真实。真实即权力。过往一些庸俗社会学批评就是以此取消某些文学作品存在的合法性的。
·对于缺乏形式、文体自觉的作者、作品来说,本真性更难存在。这一点在「素人写作」中尤其明显,它们总是在不自觉中沿袭老套。ta们的声音里挤满了别人的语言、别人的语法,乃至别人的现实(现实主义的遗产包括那些已经制作好的「现实」)。
·反过来说,本真性内含的要求是自反和「破体」。对此更熟悉的往往倒是小说家。在后设小说的作者眼中,现实主义编织的不过是一件皇帝的新衣。
·两种文字技艺:让事物呈现出本来面目的技艺,改变事物面目的技艺。
·「非虚构」的反义词不是虚构,而是虚构「非虚构」。
3·「非虚构」的虚构成规——一些文本分析
·吊诡的是,「非虚构」与传统新闻报道、学术报告一大关键不同正在于某些典型虚构文类中的技术的运用。例如对话、心理描写、环境描写、情节/悬念设置、大量细节描写……「新新闻主义」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既定事实,乃至一条产品线。
·传统媒体的写作规范:避免「我」的出现。明确文中信息和观点来源,标记信源名称。记者必须亲身出现时,以「本报记者」、「本刊记者」之类称呼代替。「我」是明确的文体标志。
·打开一本近年著名的非虚构作品,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天刚蒙蒙亮,翠鸟叫了几声,陈婆婆睁开眼,看到大儿子站在床边,她忍不住怄气,用手指头隔空戳他:“你哟,渔船卖了九万块钱,也不分给你妈一点,你忘咯,粉刷的三千块钱,都是我出的哒……”儿子没有回答她,依旧站在床边默不作声。然后她真正地醒过来,连忙去蹲在自制的尿桶上,在稀里哗啦的声音里她望向空荡的屋子,才想起来大儿子两年前就得癌症死了。
·时间、人物、地点、事件。如今杂志的社会新闻报道的开头,大多数都是这些元素的快速出场和罗列,比如「三天前,小张在电脑上按下发布键的时候,想不到她会遇到多大的麻烦。」——这句是我编的,另外一句相似的句子,马尔克斯编的:「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另一个技术指标:第一人称。调查者「我」,或更直接的:「我」在XX做〇〇。
·我,是「我」?
1)我就是叙述者「我」;
2)我不完全是叙述者「我」(主观性、记忆和偏好的筛选、各种外部因素……)——「所有自传都是某种形式的虚构」。
非虚构写作中的「自我指涉」悖论,一个不完备的表意系统。诚实的写作者需要充分意识到其中的道德风险,也有义务呈现其中的裂隙。
·代笔问题:第一人称的「非虚构」写作,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写的么?理所应当。但有些作品似乎存在代笔,敏感的读者可以在文字的技术性表现上看出问题。此类「人称的虚构」,复古的好心人也许能说它是沿用了古典文学的拟代传统,以及知识分子为民请命的担当;但拟代作者隐去自己名字,已经越过了文体设定的伦理边界,是一种欺骗。
4.「非虚构」的文类归属,以及现代中文文学体制中的「散文」
·哪怕采用了小说的技术,「非虚构」在当下通行的文类判断里仍然属于「散文」,更具体的类别是「叙事散文」。而这也是其真实性的一大来源。
·文学史视野拉远一些,从现代中文文学的文类主导性位移说起。以小说的崛起为标志的文类重组(黄锦树:「『诗亡』的衍生物」),是观察散文的大背景。
·「散文」,于是成为无法归类的文类之总和。其他方便归类的文类——小说、戏剧、诗歌——都有十分明确的形式要求、虚构或抒情特质。而散文,既缺乏技术要求,又没有鲜明的个性,只剩下了一点无处容纳的——真实性。
·「非虚构的虚构性」这一看似矛盾修辞的表述,背后是「散文的虚构性」这一难解的理论问题。
·区分文类的标准之一:不同的虚构契约。我们接受文本中的某些设定是真实的,进入如此改造过的逻辑世界——武侠、玄幻、穿越之类的类型化作品是最明显的例子。
·「非虚构」(乃至散文)的虚构契约——或者说它的逻辑世界,和我们真实生活其中的世界应该是完全重合的。你能接受现实中真实的人说的话的虚构程度,就是这个文类许可的虚构程度。
作品中的每个人物,都应该是严格的他们本人,而其中的「我」,就是我本人。——在不可避免的「自传的虚构性」之外,散文作者需要尽力争取「可以争取的真实性」。
·但「散文」这种约定俗成的事实规范其实是非常脆弱、时常暧昧的。毕竟在真实性的维度之上,另有一层文学性的判别标准。于是难免「为文造情」乃至「为文造事」。
·《文心雕龙·情采》中说的「苟驰夸饰,鬻声钓世」,不只是在讨论修辞(文与质)层面的问题,也是真实性和伦理层面的问题。在这篇关于文采的讨论之上盘旋着一个更大的规范:「修辞立其诚」。
·用现代语言表达大概就是:美学的主导性必须让位于伦理学。现代文学体制的大变动让这一规范失去了普世的有效性,但至少在散文领域,至少至少在「非虚构」写作上,它应该成立。
·另外一层,美学也有其诚实:文本的实际质量。
一个测试:如果告诉你这是一本小说,而不是「非虚构」,会给你的阅读带来障碍么?这两种文类预设,是否会让你形成两种评价?两种评价是否会有很大差距?
5.文类的位置及其变动
·文类地位的变动,是连锁反应,是整个现代文学系统的演化的一部分,是文学场域变迁的局部动态。
·在现代中文文类中霸占核心位置的小说,为何受到了「非虚构」写作的冲击?一大原因是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式微,它背后的一大原因是整体性的崩塌:只有问题不见解决。(不可说的事物当然也更多,但不是关键。)而「非虚构」在文类的自我指认上,拒绝了解决问题的义务,甘居「客观」记录者。因此填补了现实主义小说退却后的位置。
·社会现实本身即是对当代文学生产的笼罩性压力,我们已经看到不少小说下探到了社会新闻的层次——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意义上的社会新闻,而是字面意思的。「非虚构」也可以放在这一趋势中观察,它对现实的因应策略及其变形,与一批质量较低的再现当下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其实有不小的同构性。
·「非虚构」的身世:它是作为西方传统新闻报道的变体出现的。在事实性的报道之外,一些媒体尝试记录现实中那些不那么黑白分明的、比较复杂甚至暧昧不清的事件和问题,人物命运和社会结构的重要性在这类写作中凸起。
美学和文学形式,正是它区别于前身的重要特征。它的现实性可以体现为更直观的数据:阅读量、销售量、曝光量——自由主义信息市场对产品的考核指标。信息,不只包含事实,也有意识形态信息。
·「非虚构」是对现实主义的复习,也是资本主义新闻/文学市场对这份遗产的挪用。
·在中国(也许不只是在中国),「非虚构」与传统新闻报道的区别,类似新乐府与宫体诗的区别。新闻(类似于现实主义小说)对现实的代言地位在松动。而「非虚构」提升文体地位的主要依据,其实与历次乡土文学创作的主张高度重合。同时它与自然主义式的偏向静态的文字表现(卢卡奇定义上的「描写」)的亲近性,是一种意识形态症候,是对整体性缺失的暗喻。
·「非虚构」在中国的半个身世:「报告文学」(尤其是1980年代的)。
·尝试归纳报告文学的文体特征 :书写对象处于公共领域(甚至是「非人」的意识形态对象)、「问题—解决/赞美—批评」的逻辑、发言者的权力主体位置、直接的宏大政治性(「报告」是向权力主体报告、进言)、市场化程度低;
与之相对的「非虚构」文体特征:涉及较多个人隐私问题、问题>解决(甚至可以不解决)、个体经验的自我暴露或知识分子式的田野个案记录、微观的政治(甚至回避政治性)、市场化程度高。
·个人隐私及相关伦理问题的凸显,背景是此类写作从宏观的政治性讨论中大规模撤退(另外的重要症候:社论类文章和深度调查报道的消亡),进入微观的个人生活,尝试以一种演绎式的逻辑在私领域对公领域发声,或是更退到仅仅以转喻的方式铸造可以流通的(通常是「苦难」的)情感货币。
·在「铸币厂」模式中,此类文化产品的完整流水线包括选题、写作、包装、营销……主导的逻辑是文化资本的开采、增值、兑换成货币资本。
·「最高面值的现实法币」——那些不能写的新闻内容,如果能顺利发行,肯定销量更好。换言之,「非虚构」越来越高的市场化程度在很大程度上是权力挤压的产物,它表示的是在合法性限度内社会现实可以在文化市场上兑换的最高面值。
·个人经验自有其价值,只是这种价值在「非虚构」中的重要性似乎被严重高估了(抒情散文和诗歌显然是更合适的容器)。更多时候,个人经验是「打个比方」里的那个「比方」。
·事实的重要性同理。如果核心追求是真实,何不去读社会科学严谨的报告?它们对真实性有更严格的要求和更深入的反思。(虽然后现代主义者对这类纯度更高的「事实」也不完全买账。)在最理想的情况下,「非虚构」写作是修辞和叙事技术更考究的社会科学书写。
·通常情况下,与社会科学写作相比,「非虚构」不提供深入的思考和理论层面的分析,最大的思考内容体现在选题中,甚至高度浓缩于题目和内容梗概中。它的目标读者只希望从中获得一般性知识、满足好奇心、认证读者的真实感。
6.曲扭的镜子照见了
·严厉一点讲,大多数「非虚构」写作的内核是虚无主义。当然,我们同时可以说虚无主义是这个时代巨大的真实。
·它映出的时代性症候:当代史的真实需要文学的真实支撑,新闻里的不是我们的生活,文学提供的才是我们(想象中)的生活。「非虚构」占据了文学中代表「真实」的文类位置。或者说,读者需要的是它来提供一种情感和意识形态上的确认。世界果然是这样的,那我就放心了。虽然「果然」的果核周围是「竟然」的果肉。
·我们要怎样面对别人的痛苦?「外来者」模式的「非虚构」写作反复暴露出对这一问题的闪躲和麻木。客观的描述、转述,加上难以杜绝文学的想象和抒情,构成了一种文体内在的矛盾。这种矛盾在文学层面基本是现代主义以降的审美规范(但剔除了对人性和道德的深度追问)和现实主义的情感、技术传统(但无法找回现实主义的哲学基础)的杂糅产物。
·最坏的情况下,它成为屈尊的倨傲和猎奇的怜悯。一种新的中产文类,底色是闲适的。中产阶级的抖音、美篇,但其中让他们欣赏的内容是他人的苦难。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传道书》 1:18
·「我们过去有伟大——但未来只有散文。」——布罗茨基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诗大序》
·「崭新万物/正上升幻灭如明星/我却乌云遮目。」——万能青年旅店《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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