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偶爾抵達陌生星域
偶爾,我把自己放置在一群陌生人之中——像把一枚未校準的探針送入陌生星域。我喜歡這種做法,它並非來自社交的需求,而是一種更原始、更低頻、更難以命名的必要性。像身體深處埋了某種恆定的引擎,需要在干擾、雜訊、無關緊要的頻率中重新啟動。熟悉的人太清晰,太明亮,而陌生人恰好恰好提供了穿透力較弱、卻更能激起迴響的光。
在他們之中,我不是誰的朋友、誰的家人、誰的故事載體。我只是某個穿行於背景的訊號,一個觀測者,一塊不被辨識的暗物質。陌生人的世界沒有為我預留角色,也沒有投射想像。這使我脫離了一種無形的束縛——他者欲望的黏著力。熟悉的人知道你是誰,你被語言命名、被回憶固定、被某種互相理解的共識塑成某種穩定的形狀。然而,一旦我被置入陌生群體,那些定義我之所以為「我」的語言就像被靜音。
在這種靜音中,我反而聽見了驅力的運轉聲。
不是喧囂,而是極輕微的嗡鳴,如同宇宙背景輻射被突然調高幾分。驅力從來不是為了抵達某個具體對象;它的本質是迴返、循環、繞行。它像失去衛星的太空船,在重力較弱的區域找到自己的航道。陌生群體正提供了這樣的空間——一個不完整、缺口重重、毫不相關的片段網路。
陌生人的臉孔有著奇異的破碎度。他們的表情、說話的節奏、微小的動作、半句未聽清的語氣,都以某種斷裂的方式嵌進我的知覺。這些斷裂反而牽動著我——比熟悉的連續性更有力量。熟悉的人會把你的注意拉進既定的軌道,而陌生人製造的是一個個未完成的訊號:不完整、不一致、不指向你,卻因此更能引動驅力的「繞行」。
這讓我想起拉岡所說的「部分物」:一個小碎片、一個奇怪的視線、一個毫無意義的咳嗽聲,都有可能成為驅力運動的臨時錨點。主體並不靠整體的他者維持,而是靠這些微小的缺口。而陌生群體就是一大片缺口組成的生态——不構成整體、不提供意義,卻充滿牽引性。
於是我常常坐在一個咖啡館的最角落,或是捷運車廂中不被在意的位置,看著一群各自循環的人。每個陌生人都像一顆不明的星體,在自己的軌道運行,彼此並不相干,而我的感覺像是某種掃描器,捕捉著他們所釋放出的微弱訊號。我並不想介入,也不想被接納。在那一刻,我更像一個裝置,而不是一個被期待回應的主體。
精神分析裡說,主體在被語言命名時才誕生,而在語言松動時變得透明。置身於陌生人之中,我經驗的是某種「透明的我」——不需呈現、不需辯證、不需給誰一個反射。這種透明不是消失,而是一種漂浮,一種讓驅力可以自由運行的狀態。
有時我覺得自己彷彿穿上了一層薄薄的偽裝,像是遠方文明派出的探員,混入人群只是為了校準自身的內部儀器。不是為了收集資料,而是為了確認儀器仍然運作:感知能力是否鈍化,注意力是否仍能跳脫軌道,情感是否仍具有震動的可能。陌生人提供的不是故事,而是雜訊;而我需要的往往就是雜訊。
熟悉的生活太穩定了,它讓人慢慢凝固成一種可預測的形狀。驅力在那裡會像沉澱的灰,逐漸失去溫度。陌生環境則像一陣輕微的震動,把沉澱攪動起來,使我重新感覺到內在軌道的存在。那種存在不是情緒,而是形而下的運動,一種無須目的的自我循環。
我有時在夜晚走進超商,感受的是另一種孤獨:這裡的每個人都不屬於我,我也不需要屬於任何人。這種距離讓我保持清醒,像某種對過度親密的免疫。驅力不需要擁抱,不需要回應,它只需要空間——一個可以繞行、不被收編、不被定義的空間。
置身於陌生群體不是逃離,而是維持。
不是懼怕親密,而是保護內部的運作。
不是冷漠,而是讓自己保持柔軟、敏銳、未被固定。
偶爾,我需要這樣的錯位:
把自己放到一個沒有我故事的位置,
讓主體稍微退後,讓驅力在無人注視的黑暗中,
重新點亮自己的軌道。
如果說熟悉的人給我的是重力,
那麼陌生人給我的便是微弱的宇宙輻射——
而我在其間維持著某種悄然的運轉,
像一顆不屬於任何星系的小行星,
靠自己的迴返而持續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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