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之後 第一章：電話的漣漪 二。心湖的暗流

二。心湖的暗流

電話響起的瞬間，林澤辰僵住了。他原以為只是寒原市平常夜裡的又一通提醒、又一個無關緊要的通知。然而螢幕亮起時，那個姓名像一道光，從多年前被封存的抽屜裡穿透出來——

林沐夏。

這個名字在他心底沉睡已久，久得像冬日湖底的石頭，幾乎讓他以為再也不會浮起。可就在那一刻，它忽然發亮，像有人在深夜開了一盞小小的燈，把他原本平靜的生活照得微微顫動。

他沒有立即接起。

甚至不敢呼吸。

他盯著螢幕，看著那串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跳動着，彷彿隔著十餘年的時光，仍帶著某種溫度。那種感覺既不是驚喜，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像心臟不小心踩空一步，失重一瞬，隨即跌回現實，但餘震卻久久不散。

多年未聞其聲。

多年未見其名。

他本以為記憶會隨時間的流逝而風化，如海邊的石，終究會被潮水磨得無痕。但原來有些名字，只要再出現一次，就能叫人不自覺想起當年的氣味、風景、聲音、甚至連某段陽光照在肩頭的溫度都能重新浮現。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微微發抖。那不是濕冷的寒原市冬夜所致，而是內心深處某個被觸及的地方開始回應。這穩定的節奏像是一個嚴厲的提問者：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近乎羞恥的熱度爬上臉頰，那是只有在少年時代面對不確定的情感時才會出現的失控感。這種感受在一個身負責任的父親身上，顯得格格不入。

他深吸了一口氣。

按下接聽鍵。

「… … 澤辰？」

他愣了愣，像被某種久違的東西劃過。那頭的聲音傳來，比他記憶中的低一些，也更沉穩。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瞬，彷彿她也在斟酌。終究，她輕輕地說：

「你還在寒原市嗎？」

這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問候，卻讓林澤辰心口忽地一沉。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在大學圖書館角落安靜翻書的女孩，在夏夜裡將頭靠在他肩上，聲音裡帶著令他安頓的力量。那年仲夏，兩人的關係像一首旋律輕盈、但節拍漸漸放慢的樂曲，每一個音符都在空氣中凝結，讓人誤以為時間可以無限延伸。

然而，夏天過後，她像許多年輕人一樣，被現實溫柔地分流。

林澤辰至今仍無法給出一個精確的答案，去解釋為什麼她離開。那段關係不是結束，而是像一首只寫了副歌的歌，突然中斷，沒有收尾的旋律，反而在多年後不斷在心底迴響。

「在。」他回答，「一直都在。」

她「嗯」了一聲，語氣裡有種說不出的柔軟，卻帶着距離。不是疏離，而是一種謹慎的溫度。

他能感覺到她的耐心——那種對昔日朋友的耐心，對某個多年未聯絡卻仍值得問候的人的耐心。她沒有熱切，也沒有冷淡，而是站在一個恰恰好的位置上，像守著一條安全線。

那條線之外，是他多年來的投射；

那條線之內，是她願意維繫的範圍。

而他竟然怕踏出那條線。

她問起一些簡單的事：近況、工作、孩子。

她的語氣平和，不帶特別的情緒，但每一句都像被斟酌過。

他聽得出來——她是善良的，是謹慎的，是不想讓話題變得尷尬的。

她甚至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帶著一點港嶼市的溫暖濕氣，柔軟而有節奏。

不是曖昧。不是挑起回憶。

只是一種「你依然是我記得的那個人」的確認。

然而，正是這種穩定的溫度，讓他心底的石子開始掉落。

一顆、一顆，震起越來越深的漣漪。

他開始想：

她為何會在多年後主動打來？

她是否察覺到些微不尋常的情緒？

她是否感受到某種隱約的投射，所以才以這麼溫柔卻保持距離的方式說話？

或者——

她也有一點點好奇？一點點不明原因的情緒震動？

這些念頭讓他心湖並非翻湧，而是一種緩慢、深層的暗流。他清楚知道，那些情緒很可能只是他的想像，是在多年的孤獨與日常灰色之中，讓大腦自行補上的色彩。

他亦知道，這種感覺是危險的。

可越是知道，他越無法抗拒那股（終於再次被喚醒）的小小暖意。

電話結束前，林沐夏說：「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想問候一下。」

語氣自然，像是在說上週的一場雨。

但對他而言，那不只是一場雨。

那是一場久旱逢甘霖的驟降，一場讓沉睡的土地悄悄裂開的春雷。

電話掛斷後，他望著黑暗中的屋子，聽著兒子從房間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卻突然覺得這座寒原市的夜變得不太一樣。

不是變亮。

而是變得有層深度。

像一池被久遠石子擊中的湖——

外面仍然平靜，

但底層，已悄悄開始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