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艾伊的玩笑

清晨，李士特从迷迷糊糊中醒来，他揉了揉略感酸胀的眼睛，翻身下床，走到阳台上，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尚未从迷糊中清醒的筋骨。昨夜他睡得不好，这段时间总是睡不好，烦闷和嗡嗡作响的脑袋让他难以入眠，还有，来自助手艾伊深夜发来的那份离谱的简报。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那个外表利落、动作麻利的智能助手，居然在半夜发来一份看似严肃、实则像恶作剧一样荒唐的监测报告。李士特心里想道：得找个时间，给艾伊好好调一下智能参数了，还得给他上一课，不要拿工作上的事情开玩笑。

他走进盥洗室，一边刷牙一边随手打开墙上的有线电视终端。公共频道里，依然是些老生常谈：空间站垃圾堆积，呼吁游客少带行李；太平洋上空飞船航线超载，倡议错峰出行云云。但在他的个人频道上，一条红色的紧急通知弹了出来——今早八点紧急会议。又是啥事，李士特心头疑惑。前天早上开过一次紧急会议，因为一颗未监测到的小陨石撞到了月球，碰巧砸到了一艘停泊着的旅游飞船，好在没有人员受伤。难道这事还没处理完？李士特一边想着，一边三下两下收拾好自己，推门而出。

外头的空气冷冽而清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通向办公区。步行上班，是李士特一直以来的坚持。他喜欢这种原始而健康的通勤方式，而且在这样的路上，能让思绪慢慢苏醒。

大地已经从寒冬中苏醒，云贵高原的早春景象铺展在眼前。褐色的土壤带着淡淡的泥香，灌木丛和野花杂草争相吐绿。远处的树林中，漆树的灰白树干已微微泛黄，正在酝酿着当地人引以为傲的漆油。栓皮栎的长圆叶片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桃树粉红色的花苞吐露着清甜的气息，而高大的云南松挺拔矗立，仿佛在无声迎接新生的季节。群山叠翠，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山腰的梯田如银丝缠绕，闪着柔和的光芒。这个海拔近2000米的喀斯特高原，远离了都市的喧嚣和浮躁。这里空气清新，奇峰林立，石芽石林随处可见，而奇幻的地下溶洞更是令人着迷。

三年前，李士特从麻省理工学院获得空间物理学博士学位后，告别了母校和他的导师斯珀教授，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到这片高原，加入了这个地球上规模最大、监测能力最强的宇宙监测基地——HFAST。这个有着百余年历史的基地也是斯珀教授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教授向基地举荐了他。现在他是这个基地的第310名监测员，在这个庞大的机构里，由4000余名专职监测员和6000多位智能机器人组成的监测团队，成了人类仰望星空的眼睛。除此之外，这里还常驻了数万名科学家，他们从事着太空研究，解读着从宇宙深处传来的造物密码。

一路上，李士特遇到了不少熟人，他们都是他的同事。HFAST建在大山深处，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它的规模不断扩大，已然成为一个科技重镇。这座小镇上没有原住民，它的居民由世界各地的科技精英汇聚而来。探索太空，是他们共同的理想。这个理想，使他们愿意扎根于此，并为之付出一生的努力。这里虽然是科技高度密集的区域，却与外界相对隔绝。为了精准监测我们所处的宇宙，在这个人工建成的小镇上，没有手机信号，没有无线电信号，甚至连微波炉都不允许存在，这些能对监测设备产生影响的科技元素，在这个小镇上灭绝了身影。但身处小镇之中的居民们却丝毫未觉不便，比如老师斯珀教授，他就非常推崇这种远离科技喧嚣的生活模式，如果不是他的研究课题需要他回到学校，他会永远在此居住。“那里是人类了解宇宙的世外桃园，你会喜欢那里的！”李士特来此之前，向老师告别，斯珀教授如此说道。

事实也的确如此。李士特喜欢这里，更喜欢这份职业。在晴朗的白天，他倾听着那来自遥远太空的声音，那些声音，有时候是千篇一律的沙沙噪音，有时候是微弱的电流声，更多的时候却是寂静无声。这在有些人看来是无聊无趣的工作，他却如痴如醉，沉迷其中。那些声音是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声音，是他的生命无法企及的空间，他渴望那里。而在幽静的夜晚，他透过天文望远镜，仰望着头顶上的星空，把目光投向那深邃遥远的高藐空间，那是实实在在的空间，那是渺小如人类所无法到达的区域，他向往那里。他头顶上闪耀的群星，就像是他的好朋友一样，每个夜晚都向他眨眼打招呼。而他对他们也是稔若故人，他清楚他们的形体样貌，了解他们的年龄和身体状况，还知道他们在太空中行走的轨迹。他相信，在不经意的某一时刻，他会听到来自远方朋友的一声问候，会看到跨越空间的一次招手，那是他一直期待一直盼望的伟大时刻。

“小李，来吃早餐吧！”

王婶的热情招呼传了过来。李士特已经来到办公楼下的生活服务区。王婶已经准备好了他的早餐——一碗辣酱面，一杯热豆奶，外加一个茶叶蛋。王婶一家数年前从大山的另一面搬迁至此，他们和其他从别处搬来的苗族家庭一样，在HFAST从事着后勤服务工作。山民的淳朴与科技的新奇在小镇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

李士特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边坐下,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榕树下玩耍的孩子们。这棵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大榕树，据说当初建造办公楼时为了避开这颗榕树而将整个楼基南移了五十米，使办公楼和满布着天线阵列的后山——此山原本无名，自有了这些天线之后，大家就称之为“铁锅山”——增加了一段距离，这导致建造费用超出了不少。这颗大榕树的树干粗壮足有两抱大，地面上的虬根此起彼伏，形成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天然小树凳。榕树的枝干和它椭圆形的叶子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枝盖，看着就像一个大帐篷，晨光从帐篷缝隙里漏了出来，洒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光斑。王婶七岁的小儿子坐在一个小树凳上，翘着腿看着一本连环画，画的是历史悠久的《大闹天空》的故事。小孩一边看一边笑，晃动着的小光斑不时照在裤腿的苗绣上，反射出斑斓色彩。

这个时候，起床之后的烦闷没有了，看来这又是安静平和的一天。

“你怎么现在才到？”

李士特进入办公室后，艾伊迎面走来，一脸急躁，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责怪意味。

“昨天晚上的监测简报收到了么？”还没等到李士特的回答，艾伊又发问了。

两年前，艾伊被李士特从资源统筹部领回来的时候，他和所有的智能机器人一样，性格木讷、表情僵硬。虽然李士特是一个不喜欢聒噪的人，但他也不喜欢办公室里有一个冷冰冰的助手。将艾伊领回来的当天，李士特就花了不少时间对他进行了一些初始设置，并做了一些性格调整。可能参数调整有些过大，导致艾伊的性格稍显急躁，性格急躁无伤大雅，但有时候他会给李士特开一些不知轻重的玩笑，令他烦恼，看来得重新调整。为了让艾伊能更好地配合自己的工作，李士特一直在对他进行着知识输入，投入了巨量的学习材料，经过两年的高强度学习，艾伊的专业水平与刚入职时相比，有了好几个量级的提升。但是艾伊的脑子里除了专业知识之外的东西，却总是不能令李士特满意，这就是类人脑和人脑的区别，除了靠艾伊自己去学习体会之外，别无他法。

“我看到了，以后不要拿工作上的事开玩笑。有时间的时候你检索一下《狼来了》的故事，好好看一看。工作归工作，不要将情绪和性格参数掺杂在工作流里面。”

李士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监测屏前，对他所负责的监测目标进行巡查，这个长12米、高5米的监测屏，显示的画面是监测系统根据监测数据进行实时模拟而得出的动态图像。

“为什么你会认为那是在开玩笑呢？昨晚监测系统突然‘滴滴滴’报警，虽然这个星期是王博士当值，但我还是提取了数据，做好了简报发给你。你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很容易。

“但是我没有收到你的回复……你总是这样不温不火。

“闲得无聊了，我对监测数据又进行了几轮推演计算，你进门时我刚刚完成了第七轮，速度够快了吧……结论和昨晚发给你的还是一样的。

“1号目标出现重大异常，估计你要失去这个监测目标了。”

艾伊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走到了李士特身边，却发现李士特一动不动，仿佛定在那里一样。

是的，李士特挪不开脚步，此时的他瞪大了眼睛，眉头紧锁，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监测屏上显示的正是1号目标的当前状态，这个1号目标就是对人类最重要的天体——太阳。李士特与王博士等另外四名专职监测员各自独立地对这个目标的监测结果进行分析，提出监测报告。当分析结果有较大出入时，基地主任会召集这五人进行研讨确定，必要时也会邀请相关学科的科学家介入。这几年太阳处于活动剧烈期，近十个月的监测结果都显示出太阳较活跃，上个月监测到在太阳色球层出现过一次耀斑爆发，抛射出大量的带电粒子，有一部分带电粒子经过地球北极附近并引起了磁暴，可这对地球及人类社会没有什么影响，活动剧烈期的太阳也是相对稳定的。

但是，此时李士特面前的监测屏上的太阳，却像一个正在剧烈燃烧并且随时会爆发的火球，昨天不是这个样子，这不是活跃期的太阳，这的确是艾伊的监测简报上所说的太阳的状态！

这是一个即将燃尽的太阳！他就要熄灭了！

李士特顿时感觉后背发冷，头皮发麻，一种不可名状的惊恐从脚后跟一直窜到头顶，昨晚嗡嗡作响的脑袋此时像要炸裂一般，他揉了揉眼睛，让自己心神稍定。

“艾伊，我要详细数据参数和分析报告，”李士特边说边朝门口走去，“你发给我一份，我现在去找主任。”

“好的，我马上发给你。你不先看看报告吗？问题很严重吗？会议8点才开始……”

李士特没有回答，快步走了出去，这个8点钟的会议远比他以为的要紧急得多，要严重得多！

这颗离地球最近的恒星，他的重要性是其它任何天体无法比拟的。艾伊不明白，如果对1号目标的监测数据属实，那李士特不仅仅是失去一个监测目标那么简单，而是失去所有东西，所有人失去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生命！

艾伊的“玩笑”开大了！

李士特匆匆赶到基地负责人邓主任办公室时，另外四名专职监测员已经到了，大家围坐在办公桌旁，面色沉重而严肃，很显然他们也发现了异常。邓主任起身给李士特倒了一杯水，示意他坐下。

“我们正在等你，这几位监测员已经向我汇报了情况。”邓主任顿了顿，把头转向坐在她左边的监测员说，“王博士，你先说说你的看法。”

王博士推了推眼镜说：“昨晚我值监控班，监测系统发出警报后，我仔细核查了相关监测数据，从监测得到的数据来分析，的确能得出D等4级灾难的结论，但这就像一只蜗牛突然获得光速一样不可能。所以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监测系统出了故障，监测到的数据有误，导致系统误报。当时我向邓主任汇报了此事。”

邓主任点了点头说：“是的，昨晚我已派出基地的三分之一的智能机器人对整个监测系统进行设备级排查。再过二十分钟，就会有结果了，但愿能查出故障原因。”

邓主任右边的监测员接过话来：“今天早上我调阅了太阳望远镜DKIST拍下的最新实时太阳图片，从图片对比来看，今天早上的太阳与近一个月以来的太阳并无二致。太阳表面的细胞样结构没有明显变化，等离子湍流的状态也没有可见变化。”

邓主任把目光投向李士特，说：“李博士，你是我们基地的日地空间监测首席科学家，你说说吧。”

李士特一边低头看着艾伊发过来的详细数据参数和分析报告，一边在听王博士的分析，他的脸色逐渐凝重。他在内心非常希望王博士说的就是事实，希望真是系统出了故障。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预感到事情没这么简单。系统故障的概率非常小，再说每月的例行排查并无报告有任何异常。那么，如果不是系统故障，监测结果就是真实的吗？

此时的李士特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后说：“的确，根据获得的监测数据，很容易推导出D等4级的灾难结果。”他伸出右手食指，在手机屏幕上一划，一个放大了尺寸的屏幕出现在大家面前，屏幕上显示的就是他正在看的报告。

“这是有史以来最令人绝望和沮丧的监测报告。日冕物质抛射的强度和密度、太阳耀斑的爆发强度、磁暴规模、电离层骚扰强度、近地空间电磁波强度……所有的监测指标同时且毫无征兆地到达了最高危等级。这在人类对太阳进行监测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难以置信，这在理论上解释不通，也没有前人的经验可循。如果在上个世纪，我们很容易就能感受到这些强烈变化，仅仅全球通信瘫痪一周就能让人类引起警觉，但是如今的科技发达程度是那时的人们无法想象的，上述极端现象对今天的人类社会生活的影响小了很多，例如对通信的影响仅仅是延迟了人类觉察不到的2毫秒。

“或许，系统故障是最好的解释。”李士特沉默片刻后，抬起头认真地说，“可是，最好的解释不一定就是正确的解释。稳妥起见，我建议对整个监测系统进行代码级排查，检查是否有源代码错误，同时派出无人飞船抵近探查。”

邓主任沉思片刻，很快走到中控台前，下达了三条指令：

第一，未参与设备级排查的智能机器人立即停止其它工作，马上对监测系统进行代码级排查，结果即时报告；

第二，“摆渡者”空间站立即出动三艘“宇宙鹰”无人飞船，行动目标是太阳，行动任务稍后下达；

第三，外联部门立即接洽全球5A级监测机构对太阳进行定向监测，实时回报监测数据。

指令下达后，邓主任坐了下来，未发一言。整个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占据办公室近一半区域的银河系全息图像在无声运转。这个全息图像显示了人类所生存的环境，暗黑的背景中，缀满了无数的光点，每一个白色光点代表着一颗恒星，有些白色光点的附近，还能见到淡蓝色的光点，那是这些恒星的行星。这些或白或蓝的光点，在各自的轨道上，以人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运行着。这些光点，或明或暗，或远或近。有些光点，是人类熟悉的朋友；而有些光点，却是人类神秘的未知。在这个图像中，太阳系显得相当渺小，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位置的话，根本就找不到太阳的身影；而它的行星——地球，如果不手动放大太阳系的显示区域，它美丽的身影更是杳不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