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4 评委

6月15日

咖啡机滴滤的声音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小鼠站在厨房的岛台边，一边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新闻，一边等着杯子慢慢装满。“叮”的一声后，她端起杯子尝了一口，今天的咖啡有点淡，可能是早上豆子磨得不够细。她走向零食柜，和平时一样拿出一块黄油曲奇放在小瓷碟里，一起端到了客厅的茶几上。

她喜欢这种带着一点仪式感的生活安排。她把咖啡杯边的唇印擦掉，又调整了一下光线和角度，把曲奇和咖啡摆得整整齐齐，拿了两个沙发上的小玩偶作为背景，用手机近距离拍了一张照片。稍加滤镜处理后，她发到社交媒体，并配上文字：“午安，冬日午后的温暖。”

小鼠家一共三层，一楼是客厅、厨房和餐厅，书房也在这一层。虽然工作多在家完成，她却几乎不在书房坐下来写东西。那个空间像是丈夫的地盘，冷静、严肃，有种“Man's Hole”的气氛；她不喜欢，也不愿被提醒“这是工作”的压力感。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一下，她以为是社交平台上的点赞提醒，瞥了一眼，却是新邮件通知。她擦掉指尖的饼干碎，拿起手机点开——

“202X 城市影像扶持计划·评审邀请。”

她愣了一下。主办方是她熟悉的某基金会，邮件邀请她担任本届影像计划的终评嘉宾评委。

她没有立刻打开正文，只是盯着标题看了几秒，感觉像在看某种不请自来的命运提醒。她并不想去，她讨厌那种文艺场合里彼此评头论足又强装淡定的气氛——玻璃房子里的一群人，各自戴着面具，尽量控制眼神不要显得太真诚。但她也明白，这类邀请不好推辞，尤其是她现在是签约作者，很多合作都带有“出席代表”的默认义务。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认真核对了时间与地点，添加到她的日程表里，然后点了“接受邀请”，把邮件关掉，深呼吸了一口。

评审现场在东区音乐公园的小型多功能放映厅，位置偏僻，门口甚至没有醒目的标牌，只有贴在玻璃门上的打印纸写着“城市影像扶持计划”。深冬的天气已经很冷，寒风从街角灌进来，小鼠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直到感应器发出“滴”的一声，玻璃门自动滑开，她顺势走了进去。

工作人员显然已经在等评委们，带着礼貌的职业笑容递上签到表和一份装有评分表、节目单和短片简介的纸袋。小鼠看了一眼袋子，问：“几部？”

“一共8部，集中放映，中途不设休息。”工作人员语气平稳，似乎对评委们的疲惫状态早有预判。小鼠点点头，接过袋子，没有说话。

放映厅的前几排零零散散的坐了七八个人，有几个她在各种活动或行业场合见过，点头寒暄，大多带着相同的社交表情——疲惫、谨慎、装作专注。有人拎着保温杯，有人带了薄毯子。小鼠选了靠后靠边的位置，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从袋子里抽出节目单，开始浏览。

有几部短片的导演名字她似曾见过，更多的是一些拼贴式标题：“未来城市”“灰尘中的共振”“街头的凝视”……她翻到第7部，标题是《桥下200X》。一眼扫过，她没有特别在意，毕竟整个项目都带着浓厚的“学术+青年文艺腔调”，不乏故作姿态。她放下清单，掏出耳机，安静地等待放映开始。

灯光慢慢熄灭，投影开始。第一部短片开场即是一段超现实动画，小鼠很快进入了“旁观者模式”。她知道今天只是走一个流程，而她也习惯在这种流程中隐藏真实的判断。她不想得罪谁，也不想特别表态。有人在黑暗中小声评价，有人打了哈欠，偶尔有短促的掌声，但更多是安静的观看与客套的沉默。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第6部作品播放完毕，亮灯，短暂的停歇。随着屏幕上的倒计时归零，放映厅的光线又暗了下来，下一部影片开始播放。镜头由远及近，断断续续的音乐和嘈杂的现场声采样，似乎是城市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角落，一座新建的立交桥，却散发着旧时代的气息——这是二十年前那个去过的地方？

这是一种立刻刺入记忆深处的感受，不是似曾相识，而是某种根本不需要确认的东西。几秒钟过去了，她才发现自己刚刚拨弄头发的手还没有放下。一种动物遇到天敌般的汗毛倒竖，或许记忆深处的回忆真的就是每个人的天敌。

她知道这是什么。

那些晃动的镜头、构图的方式、节奏的停顿感、甚至光影的色温，她都再熟悉不过了。她不需要名字，不需要片尾字幕，不需要任何解释。她在这部片子里存在过，即使不在画面中，她也知道那些画面是如何被找到的。

这是他们一起拍的。

是那一年夏天，是立交桥下，是他按下了录影键，而她站在他身边。她不记得他们有没有说话，但她记得风吹过来的感觉，记得那个地方的回声。

评审席上其他几位评委有些在做笔记，有些在低声交谈，她听不见，也听不进去。她只是继续看着画面，像在看一个幽灵从记忆中走出来。她并没有激动，也没有难过。更准确地说，是没有来得及有情绪。心里像是有一扇门慢慢打开，又没有完全打开，门后站着一个人，但他没有说话。

影片放完了，现场重新亮起灯。有人轻轻鼓掌，她没有动。

主持人念着感谢词，说着“意外入围的一部早年作品”，“唯一一部使用模拟设备拍摄的短片”，还提到这是二十年前的影像资料，保存完好，风格独特，情感真挚。小鼠知道评审环节导演不会被邀请到现场，但总觉得这时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一直凝视着自己，跨越二十年凝视。

小鼠慢慢地坐直了身体，像是被什么放回了现实一样。接下来播放的是一部AI完成的短片，她也不知道荧幕上继续播放了些什么。小鼠瞥了一眼手边的手机，有几条未读的信息，但她没有点开。

她没有和人交谈，甚至忘了合影环节。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其他评委已经在台上了。她坐在台下，觉得身上有些冷，就像某个夜晚突然降温了，而她没带外套。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出口的门在灯光中反着一点反光，她走过去，推门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块还没有关掉的屏幕，像是在与一段过去道别。

风扑在脸上，她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回忆的风，还是现实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