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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論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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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與日子:作為一個文字創作者,越是出色,越容易陷入文字語言的困境之中;自由的體驗、盡情的詮釋,都被捕捉在一個個方形的單字裡,成為意義的囚徒。

影論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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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影論重點:(1)《百年孤寂》與本片的孤寂對話(2)女主角韓籍旅日編劇的設定意涵(3)本片多層的對話框架(4)從本片的日子談到李滄東<生命之詩>的人生

「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在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百年孤寂 Cien años de soledad》這段名句中,當新鮮、富饒的感受逐漸褪色,事物的意義一日一日變得固化、顯得貧瘠。這樣的狀態,在本片女主角的語言中,被她稱作「生活」:「所謂生活是把周遭的事物取名並融入其中的過程。」

從韓國來到日本擔任編劇的她,在跨語言、跨文字的挑戰下,重新掌握精準描述的能力;然而,那些新國度、新事物曾帶來的驚喜,卻也一併消失了。

一場沒有出發的旅行

當她接獲工作,要將漫畫家柘植義春(つげ義春)的文字作品改編成一部以旅行為主軸的電影,她遂編造出一場沒有「出發」的「心『境』」。她韓籍背景的思考,先是落筆成草稿上的韓文,再轉譯成演員們閱讀的日文、讀出的日語對白,最終由文字、語言,化為一幀幀影像。儘管最終成片,但在翻譯與轉譯之中,仍佚失了不知多少本意—對創作者來說,那份緊緊跟隨著她的空乏,成了角色們因雨天入海而發紫的雙唇;且在那斷裂且空白的「無中」,僅能任憑他者依照自身經驗穿鑿附會,演化出各自的「生有」。

多個文本互文對話的框架

也正因為如此,<旅與日子 旅と日々, 2025>採取的後設手法顯得格外有意義,讓多個文本得以形成互文對話的框架:其一,故事中由沈恩敬飾演的女編劇改編了柘植義春的作品;其二,那個劇本拍成了一部電影;其三,再以該電影為楔子,架構出三宅唱(みやけ しょう)編導的本片。在這一層層鑲嵌的結構裡,對單一文本的提問方能同時成為其它文本的思考。

正如在片中該片的映後座談,一位想成為編劇的女學生向女主角發問:「看著自己的劇本成為影像有什麼感想」,女主角木然答道:「那場大雨的場景很難拍吧……(頓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才華……」。

屬於創作者的極限與孤獨

作為一個文字創作者,越是出色,越容易陷入文字語言的困境之中;自由的體驗、盡情的詮釋,都被捕捉在一個個方形的單字裡,成為意義的囚徒。這或許也正反映了三宅唱在創作過程中,可能經歷過的侷限與困惑。

更顯著的段落是,座談會上另一名男學生的提問:「一開始看到這是一部關於旅行的電影,以為會是很歡快的,但卻讓人覺得很孤獨。」這句話,也精準地概括了我們對本片的觀影感受。他繼而追問導演,為什麼會想拍這樣一部片。導演回答:「我認為,沒有人是不孤獨的,所以我更專注表達孤獨的純粹。」

面對這個答案,女主角沒有多說什麼。如果孤獨本是必然,那麼無論多麼善於操弄語言與文字,或許終究也無法真正被理解。

是否唯有暫時離開日常的秩序,才能重新感受新鮮

失去繼續追尋的動力,她選擇把自己拔離原本的環境,進入另一個陌生的所在。這或許也對應著語境中「旅行」與「日子」的差別─是否唯有暫時離開日常的秩序,才能重新感受新鮮;而當再度回到「日子」裡時,得以延續那種仍然活著的感覺?

沒有事先訂房,也沒有任何必要的行程安排,她在一群興高采烈、成群結隊的旅人之中,成為那個不被預期的存在。她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地圖之外、未被納入的民宿,那超出了地圖指認、辨識與領航的用意,她只得棲身於空空如也的邊境。

她在那裡遇見了堤真一飾演、性情古怪而孤身的民宿主人。劇情沒有明確交代他倆各自的過往,他們就像彼此偶然交會、無須深交的路人甲乙,也如容片中片那對偶然相遇的女孩和男孩,然而真心話往往正是對著陌生人,才更容易和盤托出。

旅行與日子的共通本質

兩人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幽默與搞笑的差、何不寫個幸福的故事、好的故事能把人類的悲傷描繪到什麼程度,以及深夜偷錦鯉卻徒勞無功的荒謬。這場旅程反倒成了一段沒有預設目標的日常:一個人鬆鬆散散地修補著破爛民宿,而另一個人一樣沒能下筆展開新的故事。他們看似有所改變,又彷彿什麼都沒改變,卻在無意間透視了旅行與日子的共通本質。

不免令人想起,李滄東在<生命之詩 Poetry, 2011>所說:「你們看過蘋果幾次?幾千次?幾萬次?不,你們一次都沒有看過。你們沒有真正看過蘋果。當你看著蘋果,然後想跟它對話。這才算真正的看。」究竟是我們把無意義活成日常,還是把日常活得沒有意義,而誤以為生活在他方?如今,科技、演算法,成為目光唯一追逐的光,在這個注意力缺失的時代,旅行再也無法成為逃離現實的有用方式,我們終究無法與必然的孤獨和解,這才發現中庸是日常、平淡是日常,但問題並不在於事物本身,而在於我們是否允許意義被覆寫、修塗、疊加,甚至......留白。

( 本篇影論首發於Vocus:意義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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