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YY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悼念如大樹般的台南味行家

YY
·
·
前日讀到作家王浩一離世的消息,心裡忍不住想起七年前採訪他的那個早晨,九月的台南理應炙熱,但他的溫和談吐如一株巷弄間巧遇的大樹,言談時能感受到微風陣陣。

前日讀到作家王浩一離世的消息,心裡忍不住想起七年前採訪他的那個早晨,九月的台南理應炙熱,但他的溫和談吐如一株巷弄間巧遇的大樹,言談時能感受到微風陣陣。

那時在雜誌社工作,負責與滋味相關的專題,主編希望專題最後能有些輕鬆版面,讓行家為讀者的味蕾帶路,於是有幸約到王浩一老師,雖然他不是臺南人,卻花了大半輩子為台南的味道說故事。

要怎麼看一個人家裡是不是富過三代,就要看他吃什麼、怎麼吃。

剛碰面,王浩一老師就以這段話作為台南飲食史的開場白,那可能帶有一些自古傳承的傲氣,但咀嚼再三,確實是不無道理。

台灣前後經過那麼多朝代,食物不只是溫飽,而是講究地位跟品味,有些食物是要吃給人家看,像是泰盛水果攤。從日本時期教我們飯後要吃水果,他們也是明治維新跟歐洲學,台灣這麼多熱帶水果,也一樣把觀念擴散到老百性,台南很多這種(水果攤),就是要吃豐富的切盤,吃給路人看。這些仕紳都是真正的美食家,帶動台南風氣,現在人不知道為什麼,但只知道留下很多水果攤。光復初期也很多人相親、拍拖的地方,我訪問過在莉莉水果店相親的人,排成一長排,男女各坐一排,那是很慎重的場合,不會點剉冰、八寶冰,都會單純點「柳橙汁」,喝一下就可以優雅聊天,冰店就是當時重要的交際、消費地點。

在雜誌版面上看起來食指大動的小吃,實際上執行起來是食量馬拉松,先是虱目魚粥、菜粽開胃醞釀勞動的體力,接著是保安市場旁的呂記土魠魚羹,現炸土魠魚羹淋上帶有蔬菜甜味的羹湯,但仍能嚐到土魠魚的鮮味從酥脆外皮下鑽進唇齒之間。

當天手機只拍下這一碗浮水魚羹,真的感受到什麼是飽到喉頭了。

接著驅車來到大菜市,這個傳統市場裡面居然藏了一間甜點店「純薏仁」,以薏仁為基底,搭配抹茶、紅豆,雖有日系風味,但仔細一想,薏仁正是各種冰果店最常見的「配角」,沒想到作為主角時,那個樸實的甜味繼續認份地襯托著其他配料。我問了我最好奇的問題——「台南人嗜甜,真的是因為要炫產糖的富裕嗎?」

產糖是答案之一,但不是唯一,過去日本人統治台灣五十年,連東部都有糖廠。甜味也是福州菜的延續,過去清朝統治台灣213年,官員從福州搭船來台,都從台南報到,才能到工作場域。台南是政治經濟核心,這些來當地方官的人會帶福州的廚子,也會對當地仕紳有攏絡,擺家宴,吃的就是福州師傅的菜。像是紅蟳米糕、蝦捲、意麵、佛跳牆都是。明鄭23年,清朝213年,漢文化進來定型,還是以福州菜為主。知府大人請我吃什麼,回家會跟廚子說,像是神明生日、家裡老人家生日、入厝都會吃魯麵,打滷麵。遠方親戚來幫忙,你們家的品味 誠意 財力就看這滷麵。滷麵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加上肉羹,湯頭,最後綠的是香菜,要吃飽的話還有油麵。當然也有泉州、漳州、潮州、汕州,帶來的食物多元。安平港開放後,英國人經營海峽兩岸定期的船,比如說豆花是潮州人帶來,沙茶醬是潮州,魚麵也是。日本又帶進布丁、壽司、油炸,還有些甜點,現在講是寒天,菜燕,日式點心。

如果開始懂了他的身世,懂了歷史的斷層、經濟的規模,台南又特別,他對食物的費工跟慎重,多層次處理能力很強,而且習慣了,日本處理麻煩的食材,台南就理所當然留下來,就被保留下來,而且有龐大的消費群繼續支持。像甜點是紅豆,日本人很喜歡吃,八寶冰還是有大紅豆、小紅豆、花豆,就是日本的口味。再往前推,也是從南宋時學會的,唐朝和尚到日本去,把食物也帶進去,包括日本饅頭是南宋的,傳過去裡面包肉,和尚不能吃肉,就把紅豆餡放進去。

近年,台南假日已被全台觀光人潮攻陷,但我們常笑台南人開店「做身體健康」,比起吸睛噱頭,更多是與外人分享多年傳承下來的日常,然而要能看透碗盤之間的歷史重量,對於外地人也並不容易,我便好奇一問,要如何能吃得出味蕾背後的歷史?

因為我單身到台南來工作,家人都在台北,寒暑假他們會來台南大吃大喝,都會講說這次要列清單,我就準備一份這三個月來開發的新店家,一個溫故一個知新,我就累積很多data,有天誠品刊物要寫專欄,我就有很多東西開始寫,又把歷史成分寫在裡面,自然變成我寫作風格,也有大量素材。

食材溯源,像是蚵仔煎溯源到台南,但包子、饅頭絕對不是台南,所以就要追到孔明,大歷史又拉得更長遠,更清楚的是把食物脈動跟歷史綁在一起,不是當工作而已,也是很有趣,不只是好吃而已,後面有很多脈絡可循,也習慣溯源。即使到任何地方,我稍微檢查小吃資料,自然會找到店家,我擅長問問題,就會把問題問出來。

記得那個早晨相當忙碌,一路吃下來,肚子很充實,腦子也沒停過。

直到採訪結束前,老師才委婉地說,他已經多年不接受食物類型的採訪,但我們之前採訪過他的新書,為了還這個人情,他才應允。當媒體文字工人多年,我也明白採訪這回事,有時說好聽是互助,有時其實是打擾,但作家將內心分寸輕輕擱下,回想起來,真的就像大樹承接所有過路人情緒一樣地溫柔。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