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我記得上一次看賈樟柯的電影,應該也是我上一次在內地走入電影院,是在去年北京的初雪夜。那是我第一次在北方生活,也是我第一次居住在中國北方的冬天。北方的冬天總是給我一種很凜冽的感覺,從前在加拿大生活的時候都少有的凜冽感覺。那種凜冽,如果一定要去拆解的話,我想是因為不論多麼寒冷的風和雪,都會有些許的人跡。也許是深深的冬夜中,赫魯曉夫樓尚且亮著的燈,所有的植物都在凋零自己的葉子,還有北方獨有的壯闊的街道和雄偉的路燈,偶爾路過一些電動車和單車的身影,所有人都帶著帽子和圍巾,生命通過呼吸的熱氣顯化在零度以下的空氣裡。
就是在那樣一個季節的晚上,我和一對好友約在城西的某個地方看電影,因為賈樟柯的新電影要上映了,並且還有機會可以和他和趙濤對談。我從來都很喜歡賈樟柯的電影,雖然對於電影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專業上的了解和見解,但是作為一名普通觀眾,他的電影總是給予一種幾乎戲劇化的真實。那些影片中閃過的中國風貌,黃土和古樓,三峽不斷流淌的水和耀眼的綠色,被拆到一半的樓,無意義但歡喜的舞蹈,似乎都在展示一種屬於我們固有的悲情色彩。那種悲情色彩,當然是根治在歷史中的,但是更多變成了一種動態:社會劇變下的悲歡離合,比宿命論下的那種悲歡離合更有悲劇色彩。我記得那一場電影,座無虛席,電影貌似呈現了賈樟柯的某種創新色彩,全程主角沒有任何台詞,但是畫面一如既往的真實。我不敢說這樣的拍攝是否高深?因為我只是從我的視角裡提取到了一些東西:那種深厚的無意義!生命中深厚的無意義,這是經濟改革後社會面臨的一種全新的東西,在規範化之外生活變成了一種可能,那在規範化之外生活如何構建意義?如何面對生命被拆解成個體後本源的孤獨,如何與永恆的無常相處,如何面對苦難,如何面對愛情不再忠貞,如何再和人建立起連結,如何跳舞,如何奔跑。
我第一次看賈樟柯的電影的時候還是二十歲,在東京大學的一門東亞學的課上,老師放映給我們看。那個時候的我看不太懂,只是覺得這種朦朧的抽象有一種強烈的美感,來自於最殘酷的真實。我依稀地記得那堂課的主題是,時間的線性。那個的時候的我可以理解時間的線性,但是不能理解時間的非線性。回想起來,我在當時的體悟大概是,時間的線性是一種可以被重新理解的概念:比如說,同一個歷史事件,如果被不同的人(共同的親歷者)用不同的視角理解、接受、並且運用在其往後的生命經驗當中,那麼時間就在這一點發生了線性分裂,出現了不同的分支。同一個事件,對某些人來說可以是某種終結,對另一些人來說可以是某種開始,對其他人來說可以什麼都不是,帶著這樣的態度去生活的人們會創造不同的時間線,也會有創造不同歷史的可能。東亞的歷史就是如此撕裂的例子。
追憶起這樣許多的零散記憶都是來自於前天看完山河故人再映後的我。同樣也是冬季,我終於又一次的走向了電影院,這一次是在大陸最南方。深圳的冬季和北京完全不同,白日依然是溫暖且舒服的,沒有任何凜冽的感覺,萬樹常青,是一種很滋養的感覺,孤單星球上說深圳最好的季節就是現在。這應該是我第二次看山河故人了,我完全忘記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電影中有太多的意象,作為純業餘的我來說,電影展示了無非最為真實且常態的無常生命,生老病死是一場孤獨的旅程,就如同電影的英文名稱一樣 Mountains May Depart,即使是山也會分離,不論此生緣分再如此的深重,即使血脈相連或者海誓山盟,每個人還是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這是生命本來的悲情。但是,這一路上,總會有人願意給你一把鑰匙,或者替你保管你的鑰匙,總會有人火中送碳,也總會有人超度你,會給予你溫情,會深切地想念你,而你也總會變成對別人付諸這些善意的人。我們每個人都在延展和分化時間的線性,我們相遇的時候是時間的交點,然後各自帶著從交點交匯後的方向前行,所以世間本來沒有所謂的方向,既無去處,也無來處,如此盛大的無意義。
我記得,去年和好友們走出電影院的一刻,天空中下起了零散的雪,那是去年北京的第一場雪,下得非常急、非常小,停得也非常快,宛如一種儀式感的預兆:初雪夜後我們就要過上一段寒冷的日子。如今,生活在溫暖濕潤的嶺南冬日裡,我竟會常常思念北京的冬日。經常讓我想起的是北京冬日的早晨時分,我從暖氣片旁溫暖的被窩中醒來,拉開我的窗簾,窗外已是陽光萬丈,燦爛地灑在我的房間中每一個部分,空氣也變成一種璀璨的金黃,真實的如同一楨電影畫像。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