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生命之源(上)

左岸文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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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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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真是一个奇怪的民族,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还会保留这些所谓的传统。

文/林伯奇

图/Bundesarchiv Deutschland, DW.com, 2020

全文 共计72353字



No Love Lost (2010 Remaster)

一辆黑色的宝马326轿车行驶在乡间的土路上,飞溅起来的泥土落在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汽车保险杠上,轿车不敢怠慢,匀速在土路上行驶着;一名修女站在门口的台阶处,不耐烦地看了看手里的怀表,她站在这里已有三十分钟之久,但来宾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态度严谨。轿车开到门口的大台阶前;尽管没有其他的标识,轿车上的“SS-30017”的车牌还是已经说明了来者何人,修女难免皱了皱眉头。

1939年12月,波兰;又或者说是德占波兰,波森帝国大区。修女背后的房子已然有些年头,台阶处立着一个标牌,用波兰文写着“扎布罗杰教会孤儿院”。

轿车的门打开,走下一个男人;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军装制服,佩戴着红色的万字符袖章,修女通过他脖子上的领章确定这是一个党卫军的中尉。中尉一下车,看了看台阶处的标牌,皱起眉头,随后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想您早已收到通知了,院长,这个片区所有的机构的标识语言都要从波兰语换成德语,这是没有例外的。”中尉说道。

“抱歉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中尉。”修女院长用流利的德语说道;她不想找不必要的麻烦。

“要是你们这个机构受克拉科夫那边管理,那还好说,”中尉得意地说,“但奈何新的波森帝国大区已经成立了,这个片区受柏林的直接管理。波森已经重归德意志帝国的怀抱。这片土地,过去是德国的,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说着,中尉走上前来,伸出右手,做了一个标准的纳粹举手礼,随后将手伸出与脸色阴沉的院长握手。“杜森道夫中尉。”他微笑地说。

“废话我们就不多说了,”院长冷冷地说,“我们进去谈吧,外面天气挺冷的。”中尉跟着院长走进了孤儿院的内部。

孤儿院的走廊长而昏暗,墙壁上剥落的灰白油漆像是死人的皮肤,挂着所有在这孤儿院生活过的孩子们的合影,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霉味。“你们真是一个奇怪的民族,”中尉说,语气中带着轻蔑,“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还会保留这些所谓的传统。不过这不怪你们,这是你们的民族成分天生决定的。本来你们可以跟我们联盟,一起对抗肮脏的布尔什维克俄国佬,但你们的领袖好像脑子不太聪明,拒绝了和我们联手的提议,那我们只能自己动手了。”

院长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指引着他走向办公室。院长坐在办公桌前,中尉也坐在椅子上,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烟味熏得院长难免咳嗽了两声。

“我来是为了调查,”中尉继续说,目光在墙上的照片上游走,照片中是微笑的孩子们,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您知道,目前欧洲局势不稳定,我们也只是初来乍到者,还需要对这里的……人重新调查。”中尉说到“Menschen”这个词的时候稍稍迟疑了一下,“通过过去普鲁士时代留下的档案和你们这所谓的玩具国家留下的文件,我们大概也对这里的居民成分有了大致了解,但唯独对孤儿,孩子们的成分的了解并不充分,我们只知道要来找你们取得相关信息。”

“我想知道你们知道这些信息有什么用呢?”院长问。

中尉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我已经说了目前欧洲局势不稳定,”中尉说,“如果发生什么突发情况,我们能及时地对孩子们的处境做出最好的统一安排,因此我需要集中了解这里的孩子都是什么成分。”

“你们有这么善良?”院长不屑地问。

“你们的玩具国家已经被摧毁了,那这些工作,只能由我们来做咯。”中尉站起身来,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的农田。阳光在地平线上洒下微弱的光芒,仿佛映照着他眼底不易察觉的野心。

“所以,您需要我提供哪些具体信息?”院长试探性地问。

“所有孩子的姓名、年龄、民族成分,他们的法律文件,特别是那些有特殊血统的孩子。”中尉的声音变得冷酷而坚定,“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名单,越快越好。”

院长心中一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院长不敢抗拒。她太清楚这些德国人是什么人——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院长叹了一口气,只能听命行事;她从身后的书柜里拿出一本文件夹,递给了中尉,说,“孩子们所有的档案都在这里了。”

中尉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翻开花名册,舔了舔手指,开始查看孤儿院里所有孩子的信息。施莱本、梅耶、豪斯曼、古德伯格、斯特伦斯基……花名册上贴着一张张孩子们稚嫩脸庞的照片,而中尉不断地用蓝色的铅笔头标记着所有使用犹太姓氏或外貌上有犹太人特征的孩子;而那些外貌有吉普赛人特征的孩子,中尉则用红色铅笔头标记出来。这一切,院长都看在眼里;院长不忍直视,只好闭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中尉突然瞪大了眼睛,随后询问院长,“这是谁?”

院长看过去。中尉翻到一页,照片上是一个留着金色头发扎着麻花辫,对着镜头露出稚嫩而腼腆的微笑的女孩,眼神显得格外纯真。一旁的档案上标注的民族成分写着:德意志。“她叫赫尔嘉·施雷辛格,”院长回答道,“她是在卡托维茨被警察捡到的,捡到她时身上有她父母留下的文件,我们只知道她父母是德意志人。警察捡到她后,就把她送到我们这里来了。”

“带我去见她。”中尉命令道。

院长心中一紧,这几乎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要求;又或者说,命令。作为院长,她必然对赫尔嘉可能面临的事情产生了深深的担忧。纳粹党卫军是什么人,自时局变成这样一来,哪一个波兰人不会知道?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向门口,回头看了中尉一眼,"请跟我来。"她说道。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小房间;开门的刹那间,孩子们的声浪瞬间淹没了两人,他们正在玩玩具。中尉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孩子们看见中尉出现在大门,瞬间安静了下来。一个金发女孩安静地坐在地上玩一个破旧的布偶。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让房间里显得温暖起来。

"赫尔嘉,这是中尉先生,他想见你。"院长掩饰着语气里的焦虑,用波兰语平静地对赫尔嘉说道。赫尔嘉的笑容逐渐消失,不安取而代之;她对这个陌生的男人感到有点害怕。

中尉俯下身来,目光紧盯着赫尔嘉的绿色眼眸,仿佛在审视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你好,赫尔嘉。"中尉的声音有着一种与他浑身的气质不符的温柔,"你知道你是谁吗?"

赫尔嘉愣愣地看着中尉,没有做任何回答。她看起来不理解中尉的意思。中尉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对院长说:"你们居然没有教她德语。"他直视着院长的眼睛,脸上毫无表情,没有愤怒,只是淡淡地说道;对院长来说,他这样的表情更让人感到害怕。

"赫尔嘉,中尉想知道你是否知道你自己是谁。"院长急忙找补。

"我是赫尔嘉。"她怯怯地点了点头。

"很好。你知道你的父母在哪吗?"中尉试图放松气氛。

"他们不在了。"赫尔嘉颤抖地说。院长只能够站在一旁默默观察。

"你愿意跟我走吗?"中尉继续问。

赫尔嘉微微摇头,"我不想离开这里。"

"你会有更好的生活的。"

赫尔嘉抬起头看他,碧绿色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困惑。院长察觉到那微妙的眼神变化。赫尔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没有作声。

中尉直起身,转向院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院长女士,今天我前来拜访,还是为了些其他的事物来的,是为了调查这里的孩子们的成分,好由波森方面统一管理。但看来我今天想跟您解决的事情得拖一拖了,回头再来处理下我今天本想来处理的任务。因为当下的任务最要紧。”

院长愣了一下,试图掩饰慌乱:“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中尉目光冰冷,低声说道,“赫尔嘉·施雷辛格,是个纯正的德意志小姑娘。她的父母都是国家社会主义党忠实的追随者,伟大的日耳曼民族的成员。她被送到这里,只是因为我们过去的失败与耻辱,让大量的德意志同胞散落在本该属于我们的土地上。现在,既然我们回来了,帝国就必须开始回收它的资产,重新拥抱属于帝国的人民。”

中尉轻声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赫尔嘉的基因在医学和人种学标准里都是上乘,她眼睛的颜色、发色、颅形、体格,都是典型的日耳曼雅利安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院长默默不语。

“这样的孩子,不可能在孤儿院里浪费时间。”中尉掏出一张文件,从风衣内袋里抽出,交给院长,院长接了过去。上面是德国党卫军人种与移居办公室的公文,纸张上印着醒目的鹰徽和万字标志。


依照帝国元首与党卫军全国领袖于1936年颁布的党卫军第67/1号命令,党卫军需对所有占领区内的所有儿童成分背景进行筛查,对于金发碧眼,其父母种族背景及个人身体特征符合雅利安人标准的少年儿童进行特别管理,将他们带回帝国的怀抱,开始德国化再教育进程;纳入"生命之源计划"受保护儿童名录,即刻移交至波森或什切青的党卫军人种与移居办公室进行进一步背景调查,之后带往生命之源设施,进行进一步培养和抚养,以备未来帝国所需。


党卫军全国领袖 海因里希·希姆莱


“院长,恭喜你,你今天的工作完成了。”中尉用带着嘲讽的口吻说道,“赫尔嘉将不再是你们的负担。”

院长感到胸口阵阵发紧。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房间里、正紧紧抱着布偶的赫尔嘉。小女孩的脸上写满了迷惑和隐隐的恐惧。

“我能问一句吗,中尉,”院长艰难开口,“你们……准备把她带去做什么?”

中尉耸耸肩,像是在谈论一件毫无情感的事物:“我们会给她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教育。也许将来,她会成为一位光荣的希特勒青年团成员,也许她会嫁给党卫军军官,成为元首千秋大业版图的建设者之一。谁知道呢?帝国有很多用途。她是帝国的资产。”

“但她只是个孩子!”院长脱口而出。

中尉目光一沉:“她是帝国的未来。你们波兰人总搞不懂这个道理。”

他不再理会院长,走到赫尔嘉面前,蹲下身,脸上露出一丝伪善的笑容:“小姑娘,今天要和叔叔一起去坐车,好吗?”

赫尔嘉紧紧抱着布偶,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怯怯地抬起头,看向院长。那目光,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院长心里一阵撕裂的疼痛。她极力压制着颤抖的声音:“赫尔嘉,听话……去吧。”

“我不想离开。”赫尔嘉哭着说。

中尉一把揪住赫尔嘉的胳膊,将她拎起来。赫尔嘉小小的身子像个布娃娃一样,被他扯得踉跄几步。

“行了,院长。我奉劝你,把心思放在剩下那帮杂种孩子身上。德意志的孩子,我们自己带走。剩下的孩子,我们也要进行后续管理调查。”

他头也不回地拖着赫尔嘉走向走廊。赫尔嘉在他手里挣扎,哭喊着回头看院长,声音里满是绝望:

“我不要走!院长修女——我不要走!”

院长紧紧攥着桌角,眼眶泛红,却不敢上前。走廊的回声很快吞没了赫尔嘉的哭声,只剩下中尉那双锃亮的军靴,在老旧的地板上“咚咚”作响,渐渐远去。

院长缓缓走回办公室,双手颤抖。墙上那些微笑孩子的合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讽刺。

门被关上的声音在孤儿院的走廊里回荡了许久。

院长修女仍坐在那里,像石化了一般。她的目光落在那封盖着鹰徽的公文上,良久,才缓缓地伸手将它翻了过来,像是不愿再看到那个邪恶的象征。

她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积着雪的玻璃,隐隐看到中尉正将赫尔嘉塞进那辆宝马轿车里里。小女孩挣扎着,哭喊着,在车门关闭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如同刀子,扎进院长心口。

那眼神没有恨,没有责怪,只有那种彻头彻尾的、被抛弃的孤单。

修女低头喃喃:“原谅我……孩子……原谅我……”

她双手合十,机械地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然后站在那里,不动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年纪稍小的修女,神情慌张地走近:

“院长……刚刚那位军官说……说明天会再来,带走更多孩子。”

院长没有转头,只是声音低哑而坚定地说:

“他来不了那么快,我们还有时间。把孩子们叫来饭厅。今晚不念经,给他们多发一勺奶油。”

“可是——”

“去吧。”她终于回过头,那双眼睛比方才还沉了几分,像在压抑着什么巨大的火焰,“我会想办法的。”


Leaders of Men (2010 Remaster)


赫尔嘉坐在办公室门口的凳子上;中尉给了她一大盒巧克力,她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食品,坐在凳子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舔着自己的手指。这里是波森,纳粹党卫军人种与移居部办公室的所在地。杜森道夫中尉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军官看着他走了进来,站起身来;中尉立正,抬起自己的右手行礼,大喊一声"希特勒万岁";军官回礼。

"杜森道夫中尉,此次孤儿院的任务结果如何?"军官问道。

"报告长官,这是孤儿院儿童的花名册。"中尉直接将文件递上前去,军官接了过去,随后开始翻看,"此外,本次行动有一个意外发现。"他汇报道。

"什么意外发现?"

"我在该孤儿院的儿童中发现一名符合参与生命之源计划标准的雅利安儿童,父母均为帝国同胞,他们将孩子留在了孤儿院中。我发现了她的存在,初步认定符合参与计划标准。孤儿院那边,明天调遣一个排前去清查转移其余儿童,只是这个孩子之后怎么处理,请您指示。"

“嗯。孤儿院那边要彻底清理干净,波兰和吉普赛杂种不该继续浪费粮食。至于你提到的那个女孩……”

他顿了顿,抬眼看杜森道夫,语气透出一丝兴趣:

“叫什么名字?”

“赫尔嘉·施雷辛格,六岁。金发碧眼,头颅形态、体格都符合 A 级标准。我去查看了她父母的档案,均为旧西里西亚地区的德意志血统。她父亲约瑟夫曾是西里西亚的武装民兵,被波兰人谋杀,母亲茱莉亚则在占领区担任辅助人员后失踪,可能已死亡。孤儿院方面并未向波森当局申报她的种族情况。”

军官“啪”地合上花名册,轻轻拍了拍封面:

“没想到波兰人还藏着这样的宝藏。杜森道夫中尉,你做得很好。”

他微微一笑,语气里透出某种狂热:“生命之源计划需要更多优质材料。元首的千年帝国要靠这样的孩子延续。过去的几次战争,经济危机造成的人口损失,尤其是当下的战争,我们的人口损失不容忽视。未来的德国需要更多纯净的日耳曼血统。”

杜森道夫立正,胸膛挺得笔直:“是,长官。”

军官侧头朝旁边喊道:“阿尔布雷希特!进来!”

一个佩戴党卫军骷髅领章的青年军官立刻推门进来,啪地立正。

军官吩咐道:“安排赫尔嘉·施雷辛格明天送往生命之源在波森的中心设施,编号暂时列入 A 类。她到了那边,先做体检、血型检测、遗传学测量。没问题的话,直接投入培养项目。”

“是,长官!”

阿尔布雷希特立刻飞快记在小本子上。

军官又低声补充:“还有。把她跟孤儿院彻底隔离开,杜森道夫中尉,你也别再去看她。小孩子情感很敏感,容易生出不必要的牵挂。懂我的意思?”

杜森道夫嘴角几乎看不出波动,声音如机器般冷漠:“明白,长官。”

军官这才将视线投向门外。透过开着的办公室门,可以看到走廊上那只小小的身影。赫尔嘉坐在凳子上,正歪着头看墙上挂着一幅希特勒画像,她嘴角还沾着巧克力,双脚悬空,不停晃动。

军官嘴角微微一勾,像是看见一件稀有藏品。他说罢,抬手敬礼:“为了元首。”

杜森道夫与阿尔布雷希特也同时举手,高喊:“为了元首!”


赫尔嘉·施雷辛格,女,1933年出生于波森(波兹南)帝国大区卡托维茨。德意志人。6岁。发色,金发,瞳孔颜色,绿色。五官结构为纯种日耳曼人五官。血型0型。文化程度,幼稚园。身高132厘米,体重26千克。先前居住地,波森帝国大区。经查,家族六代未发现有劣等民族成员,符合雅利安人标准;现颁布此出生与身份证明。


赫尔嘉并不理解,为什么医生们让她站在测量尺前举着牌子拍照。她看着医生们走来走去,然后用一个个测量尺不停地衡量她的四肢五官,拿来一张张图表,匹配她的日耳曼人特征。她赤着脚,脚趾紧紧扣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房间里弥漫着酒精和墨水的味道。墙上挂着一排排剖面图:北欧型头骨、阿尔卑斯型鼻梁、地中海型眼眶。几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铁尺、软尺、卡尺,不时走上前来,贴近她的脸,用冰凉的金属在她的鼻梁、下颌、耳垂上比划。

“别动,小姑娘。”一名医生用德语轻声说。他手里那支钢笔在表格上划来划去。

赫尔嘉看着他,没出声。她看见桌上有一摞相片,全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每个人都举着写有名字、编号的牌子,看起来好像刚哭过。

有人量完她的头围,把卷尺递给另一人,又有人蹲下来,用小木锤敲她的膝盖。赫尔嘉微微缩了一下。

“绿色瞳孔。纯粹的北欧类型。”另一个年长的军医抬起头,说话声音干巴巴的,像在宣读报告,“记下来,皮肤白皙,头发颜色 7 号金,瞳孔色 4 号绿,齿列整齐。”

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把手伸到她下巴底下,轻轻抬起她的头。赫尔嘉能感觉到他在盯着她的鼻子和眼睛之间的距离。医生又换了一个木制卡尺,在她耳朵和颧骨间比划。

“完美。”医生低声说道,又像在自言自语,“生命之源计划可以直接录入。”

赫尔嘉听不懂“生命之源”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那几个医生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市场上挑选一匹小马。


车厢里很热。即使窗户开着,也只能灌进铁轨上翻起的灰尘。赫尔嘉抱着那只褪了色的布偶,坐在硬木座椅上,双腿晃啊晃,鞋尖几次磕到座位底下的铁杆。

阿尔布雷希特坐在对面,黑色制服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一直在看文件夹,有时候抬头瞥她一眼,又低下头,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赫尔嘉侧过脸,看向窗外掠过的田野和高耸的电线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体检过后,医生们告诉她,她要先去一个“大房子”,里面有许多小朋友,还有人教她学知识,说话要用“漂亮的德语”。她听不懂什么叫“更漂亮的德语”。在孤儿院,她说的是波兰语;但在大房子里,老师和护士们要求她不准讲波兰语,讲了就要打手心。他们说那是垃圾语言,肮脏程度和粗口不相上下,不该由她这样的女孩说出来。在房子里,必须要说德语;过了一个月,赫尔嘉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德语。她的记忆逐渐将波兰语抹除;老师们告诉她必须忘掉波兰语,因为那是脏话。在大房子里,赫尔嘉每天都能洗澡,护士们把她洗的干干净净的;吃的也很不错,按照希特勒青年团营地的伙食标准提供,过去在孤儿院时,孩子们一般都是吃粥,在设施里孩子们都能吃上新鲜的果蔬。在课堂上,赫尔嘉学德语;老师们教育她,在德国,有一位“元首”,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领导德国复兴,赫尔嘉常常觉得他的胡子有点搞笑。

列车轰隆隆地转过一个弯。赫尔嘉闻到军官制服上那种淡淡的皮革味,混着一丝烟草味。阿尔布雷希特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在柏林,你会有新的家。”他说。

赫尔嘉眨了眨眼,看着他。阿尔布雷希特没有看她,只把那本文件夹合上,用指节轻轻敲着封面。

“在那儿,会有很多漂亮的房子,也许还有花园。你要学好德语,听话,不许惹麻烦。”

赫尔嘉没说话。她的手指在布娃娃的脖子上不停地转圈。她想问:“那孤儿院里的其他孩子呢?”可她没有问出口。车窗外,阳光照在麦浪上。赫尔嘉的视线一阵模糊。那片金黄色,看起来又美丽,又陌生。

车厢里的帝国收音机正在播放音乐。


我们奔跑,我们奔向猩红的竞赛(Wir traben, wir traben ins rote Turnei)

我们飞越沟壑与灌木丛(Wir fliegen an Gräben und Hecken vorbei)

太阳西沉,猫头鹰高声啼叫(Die Sonne verloht, das Käuzlein ruft hell)

死亡,死亡是我们的伴侣(Und der Tod, der Tod ist unser Gesell')

死亡,死亡是我们的伴侣(Und der Tod, der Tod ist unser Gesell')


阿尔布雷希特指着车厢里挂着的一副希特勒的肖像。“赫尔嘉,你知道那是谁吗?”他问。

“那是……元首?”赫尔嘉早已在生命之源的设施里知道了“元首”和他的样貌。

“是的,我们的元首,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阿尔布雷希特崇敬地说道,“没有他,德国无法重拾荣耀,我们也不能将你从荒蛮之地带回来。”

赫尔嘉觉得有点困,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她眯着眼,把头靠在车窗上。布偶滑落到腿边,她没去捡。阿尔布雷希特突然开口:“赫尔嘉。我们来复习一下你学过的内容。”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已经不再看文件,而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小册子,封面是褐色的,上头印着哥特德文,烫着金边。

《Mein Kampf》。

“你在大房子里学过这个,对吧?”阿尔布雷希特语气平稳,像老师在课堂上提问,“告诉我,谁写的这本书?”

“元首。”赫尔嘉小声说。

“好。那你记得二十五点纲领的第一条是什么吗?”

赫尔嘉低头想了想,然后像背诵诗歌一样,一板一眼地说:“我们要求建立一个所有德意志人的统一的大德意志国。”

“第二点?”

“我们要求在德国的民族自决权只属于人民本身,也就是说,只属于具有德国血统的人。”

阿尔布雷希特点了点头,露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满意。他用手指轻轻敲着膝盖,节奏和火车的轰隆声混在一起。

“你知道什么是‘人民’吗?”他忽然问。

赫尔嘉犹豫了一下:“就是……德意志人。”

“对。不是波兰人,不是犹太人,也不是吉普赛人。”他语气温和,像在给一个年幼的孩子讲解交通规则,“你在孤儿院的时候,是不是跟一些波兰孩子一起生活?”

赫尔嘉点点头。

“他们是不是不太爱洗澡?不听话?”

她不说话。她记得一起偷吃面包的小男孩,还有一个总是在夜里偷偷哭泣的女孩。她摇了摇头。

阿尔布雷希特靠近了一点,声音压低:“赫尔嘉。你要记住,他们是劣等民族,糟糕的人。元首希望你成为真正的德国女孩,不是波兰人,不是孤儿。你很幸运——你有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你的血统是干净的,我们检查过。”

赫尔嘉眨了眨眼,有点想问“血统是什么”,但她没敢。她已经学会,在不知道答案的时候不要问太多。

阿尔布雷希特从书里抽出一张卡片,递给她:“来,读这个。”

赫尔嘉接过纸片。上头印着端正的哥特体德文。她缓慢地念着,带着微弱的波兰口音:“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的利益必须服从国家。元首是民族的意志的化身。”

“很好。”阿尔布雷希特说,“再读一遍。”

赫尔嘉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有点哑。

“你知道为什么你要背这些吗?”

她摇头。

“因为语言能塑造思想,思想能传递力量。”他说,“当你会说真正的德语,背诵真正的信条,你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德国人。而不是……他们。”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也不是你以前的样子。”

赫尔嘉咬着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她不知道怎么说。她突然觉得布偶的头发好脏,抱起来时都有点刺手。她低头看着它,感觉它跟她越来越不相干了。

阿尔布雷希特忽然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纸盒。他拆开,里面是一本画册和一叠卡通宣传页,封面画着穿着希特勒青年团制服的孩子们在旗帜下奔跑。

“这是《种族的ABC》。”他说,把画册递给赫尔嘉,“你可以一边看,一边学德语。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以后也许能画元首的肖像,元首本人也很喜欢画画。”

赫尔嘉翻开画册,第一页是个穿着名贵衣服,戴着夹鼻镜和高帽子但是脸上很脏的男人,大鼻子,卷发,下方印着:“J ist für Jude.(J代表犹太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翻到了下一页。

“K ist für das Kampf。(K代表奋斗)”纸页上,元首右臂高举,手中紧握着红底白圆黑色万字的旗帜,身后是一排步伐整齐的士兵,还有穿着褐色制服、臂缠红色袖章的希特勒青年团男孩,脸上都是同样坚毅的神情。

阿尔布雷希特用指尖轻轻抚过那面旗帜,说:“看。Kampf。这是元首教给我们最重要的词。为了民族、为了未来、为了纯洁的血统,我们都要奋斗。”

赫尔嘉没吭声。她盯着画里那些男孩,觉得他们和孤儿院里一起玩过躲猫猫的波兰小男孩完全不一样。他们看起来都像大人。她忽然想起那天夜里,被拉去浴室测量头骨和鼻梁的金属尺子,冰凉得像刀子。

阿尔布雷希特又问:“赫尔嘉,你知道元首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吗?”

她垂下眼睛,声音几乎听不见:“一民族,一帝国,一元首。”

“一个民族, 一个帝国, 一个元首。”阿尔布雷希特纠正她,嘴角微微一翘。“你要记牢。这不仅是口号,这是未来。是你的未来。”

赫尔嘉咬住嘴唇,她很想问:“那我的过去呢?” 可是她没问。

阿尔布雷希特看她沉默,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伸到她头发上,轻轻理了理凌乱的金发:“乖孩子。你很特别,赫尔嘉。你不是波兰人。你是我们选出来的。上帝在你血液里放了一点更好的东西。元首需要这样的孩子。”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所以你不可以再讲波兰话。永远都不可以。你现在是德国人。”

赫尔嘉缓缓抬起头,看着他。列车外面,夏日的阳光正刺眼地闪烁,她的倒影映在车窗玻璃里,那张脸似乎忽然陌生。

阿尔布雷希特忽然把画册翻到封底,露出一行黑体字:“Nur der Reinrassige ist Volksgenosse.(只有纯种血统者才是人民同胞。)”

他指着那行字,语气温柔却坚定:“记住,赫尔嘉。元首正在为像你这样的孩子打造新的帝国。你是我们帝国的种子。”

赫尔嘉紧紧捏着画册的边角,指节发白。她又看了一眼画册里那面旗帜,那些整齐的人群。她翻了一页,上面又写着:“F ist für Freund.(F代表朋友)”纸张上画着三个孩子,一个是举着万字旗的希特勒青年团男孩,挺胸抬头,脸上是自豪的笑。另一个是穿着白色西西里式花纹长裙、举着绿白红三色旗,中间是红盾白十字的女孩,浅栗色的卷发垂在肩上。还有一个是穿着和服长袍、举着日之丸旗的亚洲男孩,脸上也带着笑。

阿尔布雷希特见她盯着那一页,俯下身轻声说:“他们是德国的朋友。因为他们都明白,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就是德国人。”

他轻轻敲了敲那名举旗的青年团男孩,说:“德国的朋友们,只有在尊重元首、尊重德国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朋友。明白吗?”

赫尔嘉没有回答。她仔细看那三个孩子。画里的亚洲男孩笑得很灿烂,可赫尔嘉总觉得他的笑里藏着一丝害怕。她想起在大房子时,有个学过俄语的姐姐,因为被老师听到说了几句俄语,就再也没出现过。

“那……如果有人不想当德国的朋友呢?”她小声问。

阿尔布雷希特的脸色一瞬间有些沉,随后又恢复平静。他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替她把书页轻轻合上,语气像在哄一个孩子:“那他们就是德国的敌人。敌人,必须被消灭。元首在《我的奋斗》里写得很清楚,弱者注定要被淘汰,因为他们阻碍了强者去完成更伟大的使命。”

赫尔嘉抿紧了嘴唇。她不敢再问。可脑子里,那些孤儿院里被带走、再也没回来的小孩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像从地底下浮起的影子。

阿尔布雷希特继续道:“你记住,赫尔嘉,友谊是给那些和我们一样相信德国、相信元首的人。像意大利人民和日本人民。其他人,不配做朋友。”

赫尔嘉把画册抱在怀里,慢慢收紧手臂。

“赫尔嘉。”阿尔布雷希特轻轻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阳光透过窗子,把他的金属领章照得一闪一闪。

“背给我听。Ein Volk, ein Reich, ein Führer。”

赫尔嘉张开嘴,声音细如蚊鸣:“Ein Volk… ein Reich… ein Führer。”

阿尔布雷希特露出满意的微笑:“好孩子。”

火车忽然一阵颠簸。赫尔嘉差点没抓稳画册。阿尔布雷希特伸手扶住她,低声道:“别怕。到了柏林,一切都会更好。”

赫尔嘉盯着他,想开口,可又把话咽了下去。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列车慢慢减速,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车厢里回荡。赫尔嘉感觉到车轮咚咚地碾过铁轨接缝,节奏变得稀疏。外面一排排的房屋、工厂烟囱和大幅红底黑万字的旗帜,像幻灯片一样闪过车窗。

阿尔布雷希特把文件夹收进公文包,起身整理军装。他低头对赫尔嘉说:“站起来,跟紧我。不要乱看,也不要乱说话。”

赫尔嘉抱紧布偶,鞋跟在木地板上轻轻磕了几下,才小心地从座位上溜下来。车厢里蒸腾着热气,一股煤烟味混杂在人声里。

列车停稳。车门被哐啷一声推开,铁皮外是刺眼的白光。赫尔嘉一踏出车厢,就听到嘈杂的口令声、行李车滚动的轱辘声、还有某处传来的军乐,锣鼓和铜管的音浪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高昂。

这里是柏林莱尔特车站。站台上到处是制服的人,头戴钢盔的士兵、戴红箍的铁路警察、还有抱着孩子的女人们。人群走动时,那些挂在上方横梁上的旗帜轻轻晃动,像一排排盯着人的眼睛。

阿尔布雷希特紧攥着赫尔嘉的手腕,把她拉进人群。赫尔嘉几乎要被人群的冲撞挤得踉跄,布偶差点掉到地上。阿尔布雷希特回头瞪她一眼,她赶紧攥紧布偶。

他们走到站台尽头,有几个穿灰蓝制服、带着白色护士帽的女人等在那里。赫尔嘉认得那种制服,是“大房子”里护士们的打扮。看到她们,她的心微微往下一沉。

其中一个金发的护士走上来,朝阿尔布雷希特行了个标准的举手礼,然后低头看看赫尔嘉。那女人微笑着,用德语说:“你好,小赫尔嘉。欢迎来到柏林。你很快就会有新家啦。”

赫尔嘉没有说话。护士蹲下身,把一块糖塞进她手里,糖纸上印着一只笑眯眯的金发小男孩。赫尔嘉低头看着糖纸,心里空荡荡的。

阿尔布雷希特和护士交换了几句简短的话。赫尔嘉只听懂几个词:“寄宿家庭”、“评估”、“安置”。

“施耐德一家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让她加入。我们即刻就能把她带到施耐德府上。施耐德少校现在在海外德意志民族事务部工作,得到通知后他们一家很乐意照顾小赫尔嘉。他的工作经验也能让小赫尔嘉很快适应柏林的。”护士说。

阿尔布雷希特点点头,看了赫尔嘉一眼,那目光里掺杂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他弯下腰,声音压得很低:“听话,好好学德语。别给我惹麻烦。”又对护士们说,“帮我给施耐德少校带个好。”

赫尔嘉抿着嘴,没有作声。车站上方的扩音器突然响起来,广播里用清亮的男中音喊着什么列车晚点,又夹杂着“元首万岁”的呼声。

阿尔布雷希特直起身,朝赫尔嘉轻轻点了下头,然后转身走进人群,靴子在地上敲出沉闷的节奏。赫尔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铁轨上。

柏林——这还是赫尔嘉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战争阴云下,柏林仍然显得五光十色,尽管爵士乐与现代舞已经被当成“黑人堕落文化”彻底禁止,大街上车水马龙,霓虹灯招牌闪烁着,餐厅里演奏着轻歌剧和沙龙音乐,印有西门子、拜耳和Scho-ka-kola商品图案的货车在大街上开过。

赫尔嘉侧着身,被护士们带到车站外的马路边,一辆黑色欧宝轿车停在那里,司机穿着笔挺的制服,车头上插着小巧的黑底SS旗子。

“来,上车吧,小赫尔嘉。”那个金发护士温柔地说。

赫尔嘉迟疑了一瞬,才被轻轻推着上了车。车门“咔哒”一声关上,窗外的柏林像一部快速播放的电影,在车窗里飞快后退。

她瞪大眼睛,透过车窗看外面。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到处是军装与制服。商店橱窗里陈列着面粉、罐头、布料和玩具,招贴画贴得密密麻麻,鲜红的背景上印着那个黑色的符号,字迹粗大有力。赫尔嘉一眼瞥见一张巨幅海报——


“Juden sind unser Unglück!”

(“犹太人是我们不幸的根源!”)


画面里画着一个身披长袍、鼻子又长又钩的丑陋男人,双手抱着一袋金币,笑得阴森森。旁边几个德国孩子抬头瞪着他,眼神里透着憎恨。

赫尔嘉看得一愣。

“为什么他那么丑?”她轻声问。

护士轻轻笑了笑:“因为他是犹太人啊,亲爱的。犹太人不是我们的一部分,他们想伤害德国。他们都是丑陋的。我想在波森的教育机构,老师们已经教过你这些了。”

赫尔嘉没再多问。车子在街口转弯,又驶进一条更宽阔的林荫大道。路边一排高大的梧桐树下,贴着更多标语:


“Jungs und mädchen, lest Mein Kampf!”

(“男孩女孩们,要读《我的奋斗》!”)


再往前,是一家电影院,门口悬着巨大的布条,写着《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正在上映。士兵们排成队伍走进影院,脚步整齐得像同一个人的影子。

赫尔嘉盯着那些人群,心里涌上一种既害怕又新奇的感觉。她忍不住转头问护士:

“阿尔布雷希特先生会不会也来看电影?”

护士笑出声来:“他可没空看电影,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要为元首服务。等你学好德语,说不定也能做很重要的事呢。到时候,你就能为元首服务了。”

赫尔嘉低下头,轻轻摸着布偶的耳朵。

车子一路驶过柏林市中心,又穿过一座巨大的拱门。前方出现一片庄严的石头建筑群,檐口雕刻着巨大的鹰徽和花环。

“我们快到了。”护士说。

轿车驶入一条绿树掩映的小路,左右是高大的别墅区。每一栋房子都像城堡一样,带雕花的阳台和高高的铁门,门口立着穿制服的警卫。

终于,车子在一座三层高的白色府邸前缓缓停下。大门上钉着精致的铜制门牌:


Familie Schneider


金发护士侧过身,冲赫尔嘉露出微笑:“欢迎来到你的新家,赫尔嘉。”

她伸手为赫尔嘉理了理外套上皱起的布料,轻声说:“记住,要礼貌、要听话。施耐德少校和夫人都是很好的德国人,他们会教你怎么成为一名真正的德国女孩。”

赫尔嘉吸了吸鼻子,抓紧了布偶。她抬头看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上雕着橡叶和铁十字。风把军乐声断断续续地送来,像远处传来的呐喊。

她的心,忽然咚咚直跳。

终于,她要有一个家了。

护士走上前去,按了按门铃,随后她拉起赫尔嘉的手。很快门的那边传来脚步声,猫眼被盖住,随后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可以听到有两个人来到门前,门被打开了。眼前站着一名九岁左右的栗色头发男孩和一位栗色头发的中年妇女。

“您好,施耐德太太。”护士笑着开口,“我将小赫尔嘉带到你们家了。”

施耐德太太穿着一件熨得笔挺的灰蓝色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枚银色的德意志母亲十字奖章,像是特意为迎接这一天准备过。她一见到赫尔嘉,便露出欣喜的表情,期待了很久,抚摸起赫尔嘉的头发和。

“你终于到了,小赫尔嘉。欢迎来到新家。元首选中了你,这说明你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她的目光落在赫尔嘉脸上,打量着她的穿着和姿态。

那名栗发男孩好奇地打量赫尔嘉,眼睛不住地往她手里的布偶上瞟。他身上穿着一套德国少年团的制服,腰间还别着一个木头做的玩具手枪。他昂起头,有点挑衅地开口:“你就是那个来自东边的妹妹?”

赫尔嘉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把布偶往怀里又抱紧了一些。

护士弯下身,轻轻拍了拍赫尔嘉的肩膀,“别怕,他们会照顾你的。你要记住施耐德太太的每一句话,好好适应这里的新生活。”

施耐德太太向后让了让身子,把门让开:“进来吧,外面风大。”护士向施耐德太太行了一个举手礼,随后转身离去。

赫尔嘉走进屋子,一股檀香混着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脚下的地毯厚实而干净。墙上挂着几幅油画,主题多为山水与家族肖像,中间那一幅则是施耐德少校的军装照——他身穿党卫军制服,笔直地站在一面万字旗前,表情严肃。

赫尔嘉悄悄地踮起脚尖,仿佛那柔软的地毯也会把她沉进这座陌生屋子里。她的目光扫过那张挂在正中间的肖像,男人的眼神像是真的看着她,让她不自觉地避开了视线。

“那是我的丈夫,赫尔曼·施耐德少校。”施耐德太太注意到她的目光,语气里有一丝骄傲,“他在党卫军总部为元首和党卫军全国领袖工作,当他得知了你这样的孩子流落在肮脏人的土地上的时候,立马就报名,把你带了回来。他亲自对元首说,他要肩负德意志民族的任务,抚育更多的德国孩子。”

“你有自己的房间,就在汉斯隔壁。”她边说边领着赫尔嘉穿过走廊,一面走一面指着墙上整齐的挂钟、书柜、擦得发亮的橡木门。

汉斯快步跑在前面,回头冲她喊道:“你的房间是粉色的!我妈妈说小女孩都喜欢粉色。我原来想让你住我以前玩积木的那个房间,但她不肯。”

“女孩子也可以玩积木。”赫尔嘉突然冒出一句。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声音小小的,带着试探。

汉斯愣了愣,撇撇嘴:“你最好别弄乱我的火车模型。还有,布偶不能放到公共书架上,太幼稚了。”

“好了,汉斯。”施耐德太太温柔而坚定地制止了他,“赫尔嘉才刚到,要慢慢适应这里。”

他们停在一道白色的门前。门上贴着一张手工制作的欢迎卡片,用彩色水笔写着“Komm, Helga!”周围还画了几朵笨拙的郁金香。赫尔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卡片,纸张粗糙,带着铅笔划过的印痕。

“这是汉斯做的。”施耐德太太轻声说,“他做得很好,不是吗?”

赫尔嘉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门被打开,她踏进那间精心布置的粉色房间。窗帘是带白色小花边的,床边有一盏兔子造型的夜灯,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本带插画的儿童德文读本——《亨塞尔与格蕾特尔》、《森林里的小狐》。

她把布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先休息一下吧。”施耐德太太柔声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香肠土豆,还有苹果派。”

门缓缓带上了,赫尔嘉站在那间洋溢着粉红色气息的房间里,环视四周。墙上的元首画像被花边相框圈起,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SCHAFT - Broken English (TY Remix 2016)


突然,赫尔嘉听见房子大门被打开了,门廊里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回来了。”她说。

“索菲亚,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妹妹回到我们家了!”施耐德太太对女孩说道。

“真的?那太好了!”索菲亚高兴地说。

她噌噌地跑上楼梯,脚步踩在木制的地板上,裙摆轻轻飞起来。索菲亚比赫尔嘉略高一些,扎着两条栗色的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上还带着外头冷风吹过的粉红。她看见赫尔嘉,眼睛一亮,立刻走到她跟前,伸出手:“你好,我叫索菲亚!欢迎你到这里来!”

赫尔嘉怯生生地看着她,迟疑了一秒,还是握住了索菲亚的手。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洋娃娃?我有好几只呢,还有一只会说话!”索菲亚眨了眨眼睛,语气里满是兴奋。

“让她先歇歇。”施耐德太太笑着摸了摸索菲亚的头,“赫尔嘉刚到,还没喝口热茶呢。”

“那我可以陪她去房间吗?”

“当然可以。”

这时,汉斯从楼上跑下来,脚步咚咚作响。他手里还握着那把木头做的玩具手枪,看见索菲亚围着赫尔嘉,立刻不甘示弱地喊:“那是我的妹妹!我要先带她去看我的火车模型!”

“谁说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索菲亚顶了回去。

赫尔嘉看着他们两个争来争去,一下子有点傻住。她从没见过有人为了“谁是她的兄弟姐妹”而吵得面红耳赤。她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布偶,耳朵微微发热。往日那些大人们看她的目光,总像在看一个任务,一个需要尽快送走的包裹,而不是像汉斯和索菲亚这样,想争先恐后地把她拉去玩耍。

施耐德太太在旁边笑出声,朝赫尔嘉眨了下眼睛:“瞧,你刚来就有人抢着和你玩呢。”

赫尔嘉微微张了张嘴,像想说什么,却又没能发出声音。她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像有人在胸口轻轻敲了下。她不习惯有人把她当作“妹妹”这样热烈地争来抢去。也不习惯有人为她做一张花花绿绿的欢迎卡片,更不习惯别人用一种——她几乎说不清名字的——真心实意的笑容看着她。

汉斯还想说话,却被施耐德太太温柔地推了推肩膀:“好了,你们俩别吵啦。赫尔嘉先把东西收拾好,再去看火车或洋娃娃都不迟。”

索菲亚抿抿嘴,有些不情愿地松开赫尔嘉的手,但还是笑着说:“那我去给你找热可可。你想喝加不加奶油?”

赫尔嘉眨了眨眼,像没听明白似的。

“她意思是,上面要不要挤一大团奶油。”汉斯插嘴,手枪拍在自己手心上,“我说不要那么多奶油,喝着恶心!”

“才不恶心!”索菲亚瞪了他一眼,“那是最好喝的部分!”

赫尔嘉听着他们叽叽喳喳,脑子里有些混乱。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布偶,布偶的耳朵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的。那只布偶,在孤儿院里从来没人多看一眼,也从没人跟她讨论过该不该给热可可加奶油。

“我……可以试试加一点点奶油。”她声音轻得像一根羽毛,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索菲亚顿时眼睛亮了:“好!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汉斯撇撇嘴,嘟囔着“女孩子就是麻烦”,但仍然跟着索菲亚一块跑下楼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传来碗碟碰撞的叮当声。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施耐德太太转过身,看着赫尔嘉,轻轻叹了口气。她微微弯下腰,与赫尔嘉视线齐平,说:“你别觉得不习惯。他们吵是因为高兴。以前家里就盼着你能回来。”

赫尔嘉怔怔地看着她,喉咙里像卡着什么话,但始终没说出口。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施耐德太太又笑了,伸手轻轻帮她理了理额前的金发,说:“你可以慢慢来,不用急。这里是你的家。德国就是你的国家。元首将你带来,我们不可能辜负元首的意愿的。”

说完,她拍了拍赫尔嘉的肩膀,转身走出房门,门只轻轻掩着,没有关严。赫尔嘉一个人站在粉色房间里,感觉身边的空气都是暖的。她慢慢走到窗边,拨开那层带白色蕾丝边的窗帘。外头的雪还没化,屋顶上全是一层亮晶晶的霜,街道在冬日微光下显得安静又陌生。

她把额头轻轻抵在玻璃上,呼出一团雾气。手里的布偶垂在身侧。她忽然想起那张贴在门上的卡片,上面用笨拙的字写着“Komm, Helga!”

好像有人真的在对她说:来吧,赫尔嘉。这里,就是你的地方。

赫尔嘉打开门来,轻手轻脚走下楼梯;汉斯和索菲亚还在大闹。她走到一楼,来到客厅。客厅里挂着施耐德少校大大小小的荣誉奖章,有“荣誉家庭”的奖状——以及施耐德一家参与“生命之源”计划的证书和赫尔嘉的领养书。每个月,施耐德一家都会收到来自党卫军的赫尔嘉的生活费。客厅的壁炉上方挂着一把宝剑。宝剑看起来非常锋利,上面还反射着银光。

“那是我爷爷从比利时带回来的!厉害吧?”突然,汉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对赫尔嘉说道。

赫尔嘉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手指几乎要碰到壁炉台沿。

“你吓到她了!”索菲亚气呼呼地从厨房探出头来,手上还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可可,“你总是这样突然冒出来。”

汉斯耸耸肩,似乎对赫尔嘉的反应感到得意,他转向那把剑,眼里闪着光:“我爷爷当时在弗兰德斯前线,参加第27军团,他在弗兰德斯干掉过好几个法国佬!这把剑是从一个英军军官腰上抢来的,据说那人死前还在唱什么‘天佑国王’。后来转为骑兵,最后才被编进一个轻型装甲连队。他还跟戈林元帅有过一面之缘呢。”

赫尔嘉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把剑,眼神复杂。剑的银光在火焰跳动间晃动着,像水波一样模糊。她忽然想起孤儿院里挂着的一幅画,画中也有一把剑,但那把剑是断的,被插在一个泥泞的战壕里,上头落着一只乌鸦。

“你会用吗?”她忽然问,声音有些低。

汉斯没想到她会开口,顿了一下,然后挺起胸膛说:“当然会!我爸教过我——不过他说太小不能随便碰,说是‘仪式用的’。你知道吗?等我长大了也要去当兵,我也要带一把这样的剑,像爷爷一样打胜仗!”

他看着赫尔嘉,像是期待她崇拜地点头。可赫尔嘉只是盯着壁炉那把剑,久久不语。

“你不觉得它很酷吗?”汉斯试探着问。

赫尔嘉想说“不是”。她觉得这剑锋利得吓人,像随时会划破某人的喉咙。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像是默认了什么。

索菲亚打破了沉默,把那杯热可可递到她手边,奶油已经半化,边缘沾着细细的巧克力粉。她柔声说:“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啦。”

赫尔嘉接过杯子,双手捧着,温度透过陶瓷慢慢传进她的指缝。她低头抿了一口,甜味、奶味,还有一点点刺鼻的香料味道,一齐涌了上来。


客厅的落地钟刚敲过七下,门廊里便响起汽车发动机熄火的声音。几秒后,大门被推开,一阵凉风裹着雪气涌进屋里。

赫尔曼·施耐德少校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只皮质公文包,帽檐上还沾着细小的雪花。他脱下黑色呢大衣,动作干净利落,把军帽挂上衣帽架,手套往旁边一丢。

“孩子们,爸爸回来了。”施耐德太太笑着迎上去,语气轻快而柔和,仿佛在迎接一个普通下班归来的丈夫。

汉斯第一个冲了过去,抱住父亲的腰:“爸爸!我跟赫尔嘉说了咱们家的宝剑!”

施耐德少校低头看着儿子,微微一笑,声音沉稳:“是吗?那可是个好故事。你得告诉她,那是从敌人手里拿回来的荣耀。”

“爷爷说是从比利时带回来的!他那时候在第27军团!”汉斯昂着头,骄傲地宣布。

“很好。” 施耐德少校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他当时在装甲支援部队。那年冬天可不好过,雪比这几年还大。”

他抬起目光,看见赫尔嘉正站在客厅门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啊……你就是赫尔嘉,对吧?”

赫尔嘉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双手捏着裙角,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的,施耐德先生。”

施耐德少校看了她几秒,那双深色的眼睛带着军人特有的凌厉,却又很快柔和下来。他放下公文包,轻声道:“在这里,不用叫我施耐德先生。我是爸爸。”

他这句话说得平静,但赫尔嘉仍感到一丝寒意。

“好孩子。”施耐德太太笑着,把赫尔嘉往丈夫面前轻轻推了一步,“赫尔嘉今天很乖。”

施耐德少校点点头,眼神依旧审视,却带着一丝近乎慈父般的柔情。他弯下身,跟赫尔嘉差不多平视:“在我们家,你不用害怕。你是施耐德家的人,我们会好好照顾你。明白吗?”

赫尔嘉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施耐德少校直起身,忽然眉头微微一皱,仿佛想起什么。他看向妻子,声音压低些:“明天我得去总局一趟,海德里希召集会议。布拉格那边出了些麻烦。”

“又是海德里希啊。”施耐德太太叹了口气,语气里透着隐约的不安。

“我们当兵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样子。他还想问问我们的意见,捷克人不服管啊,需要进一步德国化。”施耐德少校苦笑一下,目光飘向壁炉上方那把剑,像是要从冷冽的钢光里找回昔日某种更简单的日子。

客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壁钟“嘀嗒嘀嗒”的走动声。

汉斯终于忍不住开口:“爸爸,那你可以跟海德里希先生说,让赫尔嘉也进火车模型俱乐部吗?”

施耐德少校失笑,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他可管不着这个。”

他再看向赫尔嘉,声音缓了下来:“不过,你可以和汉斯一起玩。只要别弄坏火车头。”

赫尔嘉小声说:“好的,爸爸。”

施耐德少校这才松开眉头,朝施耐德太太挥了挥手:“好吧,我先去洗手。等会儿咱们吃饭。”

他走进走廊,军靴的皮底敲击在木地板上,节奏整齐得就像操场上的正步声。


晚餐在餐厅里开饭,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正中放着一只银制烛台,两根蜡烛正闪烁微光。施耐德太太端上最后一道菜——香气浓郁的野味炖蘑菇,热气裹着奶油的香气在空中弥漫。

汉斯早已坐在椅子上,不停晃着腿,目光盯着桌上的肉块。赫尔嘉则规规矩矩坐在最边上的座位上,双手整齐叠在大腿上,垂着头。

施耐德少校走到桌前,在主位坐下。扫视一圈,见每个人都坐好,他轻轻咳嗽一声。

“好。在开饭前,我们祈祷。”

赫尔嘉本能地闭上眼睛,像她在孤儿院里做过千百遍那样,准备默念《主祷文》。可接下来传入耳朵的,却是汉斯和施耐德太太几乎齐声背诵出来的另一套词句:


“尊敬的元首,我们祖国的救星,

感谢你赐予我们身为德国人的荣耀。

求你赐予我们力量,侍奉我们的民族,

并战胜我们的敌人。

胜利万岁!”


赫尔嘉猛地睁开眼。她没跟上那一声“元首万岁”,愣愣看着施耐德一家都举起右臂,手掌伸直向前。

施耐德少校注意到她的表情,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赫尔嘉,在我们家,要学会这段祷告。懂吗?”

赫尔嘉轻轻点头,声音几乎听不见:“好的,爸爸。”

“Gut.”施耐德少校微微一笑,“再来一次,慢慢跟着说。”

赫尔嘉嘴唇微动,机械地跟着念:“Lieber… Führer… Retter… unseres Vaterlandes…”

她的声音细若蚊鸣,像吞进了一口冷水。

终于,祷告结束。施耐德太太赶紧拿起勺子,笑着打圆场:“好啦,孩子们,吃吧,趁热。”

空气里的紧张气息似乎缓和了几分。施耐德少校拿起刀叉,切下一块肉,送入口中,随后看了赫尔嘉一眼:“今天在家过得怎样?习惯吗?”

赫尔嘉高兴地说:“我喜欢这个家。”

“很好。”施耐德少校点头,“你要记住,你是施耐德家的人,也是大德意志民族的一部分。之后,在学校里,还有我和汉斯,都会全力提高你的德语水平。”

“好的,爸爸。”汉斯立刻大声附和,脸上写满了崇拜。

施耐德太太递给赫尔嘉一篮小面包,轻声说:“来,吃点吧。你还在长身体。”

赫尔嘉接过面包吃了起来。

汉斯忽然开口:“爸爸,赫尔嘉可以去学校的少女同盟吗?科赫小姐说,那是德国女孩最光荣的地方!”

施耐德少校看向赫尔嘉,语气淡淡的:“也许吧。我们会为她安排最好的未来——不过她还没到加入年龄呢。”

汉斯有些失望地嘟囔:“哦,那太可惜了。科赫小姐说,她们下个月要去为我们的战士们筹集援助基金,还要在集会上唱歌呢!”

施耐德太太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汉斯的头:“等赫尔嘉再大一点,她就可以参加了。你不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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