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春茶的夜晚
每天喝茶的习惯,是从搬到新西兰来才染上的。
早在中国的时候,茶也是喝的,但没有这么勤。最早对茶有印象,是绿色塑料包装的茉莉花茶,每包里面有一小包茉莉花,像是方便面里的调料包,家里来了客人,爸爸便会把它拿出来,冲一杯茶给递给对方。他不善言谈,也不太会这种人情世故的东西,好在倒茶递烟还是会的。有人到家若是尴尬或是紧张,端茶倒水的动作会露怯,但是也会找回些掌控感,做点事情总比干坐着要容易些。所以说劳碌奔波的人可能不是最难的,随着大流往前赶就是了,难的是耐得住寂寞敢坐下来静静思考一下的,先敢露怯,才能把怯给杀死。
再回喝茶这件事,爸爸在家时有时候也喝,一般是晚上,拿着热水壶冲一大杯,妈妈总怪他贪心,把家里的热水全都倒在自己的茶杯里占上,不给别人留什么,爸爸就会抱怨妈妈连口水都舍不得给他喝,就这样,一杯清茶,也要拌嘴。我那时候以为全世界的婚姻生活都是这番模样,所以完完全全断了对它的念想,字典里没有婚姻这两个字。让我焦心的事情有很多,总是带来压力的成绩、暗恋而不得的男生、被人霸凌的痛苦,纠缠着笼罩着我的整个幼年时期,让人不得安生。
小学三年级时有照相馆来学校照相,可以照了等照片洗出来再叫家长付钱。那天我找了许多张,在小花园,在教学楼一侧写着“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地图前,自己照,和同学照,和老师照,等到照片洗好了,凡是有我出现的都给了我,一大叠十几张,拿回了家,妈妈也没怪我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老师同学什么的都散了早已不见,有几张照片还挂在老家堂屋里,我穿着大几号的蓝色校服,脖子里挂着钥匙,头发短短的歪着头,眉头紧随着。我的样子一点也不快乐,像是在对抗着什么,不知道当时是因为紧张,和我父亲倒茶时一样手足无措,用错了表情,还是那段时间本就不快乐。
现在人打卡拍照多是准备了好的,面露愠色的是废料,上不了台面,删了也不心疼。而我幼时,每张相都很珍贵,连锁住的眉头都值得被好好保存在家里正当门的玻璃相框里,来家里做客喝茶的人,都能看见。
那个时候我还很少懂得茶的趣味,自己在家基本也不喝。遇到婚丧嫁娶,吃大席,就在铺着红色塑料布的饭桌上,用透明的塑料杯子喝些大人倒给的茶水。丧事的席肉多,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吃肉,不喜欢让饭桌山的人起身的大肘子这样的硬菜,喜欢喜事上的甜糯米还有凉拌藕,清清爽爽的,怎么也吃不够。
家里喝茶的,还有姥爷,他也有个大茶杯,从我出生起,他就是个老人了。夏天的时候会泡一整杯的茶,骑着三轮车去找朋友玩,回家时,茶也喝光了。他的一个下午,就是一杯茶的时间,我不知道的他,还有多少杯茶的光景,只希望茶叶能多一些,让他续上一杯又一杯,过上一年,又一年。
再长大些,我的生命里还是没有茶的影子,直到22岁时,去广州读硕士,才慢慢知道茶的重要。原来餐厅里吃饭是要选茶的,原来碗筷是要用水淋一遍才能用的,原来别人给倒茶时要用手指弯曲做敲击桌板是表示叩谢。不管我有没有准备好,茶就这样进入到我的生活里了。
那时候我和大学的男友分手,交了个新的男朋友。他带我去餐厅里吃饭,教我不少广州餐桌上的礼仪,他是个西班牙人,却比我懂得多,因为广州他比我住的久,因为他有个客家的女友,还比我大十二岁,比我懂得多,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这也不代表没有矛盾,很多问题在当时困扰着我。
例如我不习惯去餐厅吃饭,每个周末见面,他都想带我去家餐厅吃饭,也会让我点餐,可我那时候还是个刚刚从泰安去到广州的学生,手头没有宽裕过,也很少到餐厅吃饭,好些时候他让我点餐,我选不出,还生了气。
这样的气,后来在我母亲的脸上也见过。硕士毕业时,我带母亲到广州,她在从火车站到酒店的路上就开始暴躁,在餐厅里也开始发脾气。
这是庄稼人进城的问题,我遇到过,母亲遇到过,千千万万个进城务工的农民也应该遇到过。现在偶尔看到有人说带父母出国旅行,父母在国外大发脾气各种贬低。其实没差的,面对自己不熟悉的消费更高的世界,从苦难教育里出来的人,心里有难以言喻的冲击。
我们不知所措,当时甚至找不到矛盾发生的缘由,只好一腔怒火,把怨气撒给离自己最近的人。
我当时的西班牙男友不知道,某种程度上,我老家和广州的差异,大于他老家和广州的差异。阿利坎特有星巴克,广州也有,阿利坎特有宜家,广州也有。我记得他无意间说前女友有把宜家的椅子,和他家的相同。这句话于他而言没有什么,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又是一种隐性的折磨,让我认清,自己和他的差异。
我甚至会在点茶时想起还在山东的母亲,想她辛苦的工作与生活,一种“好日子被我提前享受到”的负罪感就找上了我。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如何去化解,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就让这些情绪在我和他之间发酵、烂掉。
分手之后我才能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那段感情,什么三毛与荷西,那是血淋淋的阶级差异,城乡矛盾,被压的喘不过气,并不稀奇。
人活着有千样难,都能被一样好给抵消,那便是时间。它能带来变化,二十几岁的我长到三十几岁,在自己的名字与父母的名字之间,割开了一条河,我在河岸这边,已经能得心应手的,在春天来临的夜晚,喝上一杯清茶。
这茶是从台北林华泰那里买的,四季春、东方美人、普洱,冬天我把暖胃的普洱喝了,在八月的第三天,春天慢慢来到的夜晚,泡了壶四季春,坐在家中的餐桌前,慢慢享受,对,享受。
我学会了享受,不带愧疚感的享受,哪怕父母还在受苦,我也要去享受。二十几岁时没有脱掉的羞耻感,如今荡然无存。
能够这样安然的站在河的这边,是因为弟弟的那场婚姻,让我看清楚了钱的走向,也看清了关系的真相。没有得到资源的我,曾白白被愧疚感圈养了那么久,好在三十岁时自己找到了钥匙,将自己放行。
夜深雾重的日子,好像要到尽头了,这杯清茶喝完,月色朗朗,春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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