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番茄不再有味道,人類也不再有靈魂
一、漂亮的番茄,寡淡的世界
你有沒有發現超市裡的番茄越來越漂亮了?光滑、圓潤、色澤均勻,彷彿出自工業模具。
隨著社會進步和人口增長,科學家為它優化了產量、延長了貨架期、統一了色澤;供應鏈為它制定標準、控制濕度、掌控時間——一切都為了消費者,為了你我在超市選購食材時,可以得到一顆完美的,紅得讓人垂涎欲滴的番茄。
人類讓番茄變得完美了,但當你切開、咬下那一口,味覺傳來的信號,卻令你懷疑——番茄的靈魂,那個熟悉的味道似乎和以前吃的不一樣了。
所謂食材的風味不是生產出來的,而是掙扎出來的。
番茄的香氣,本質上是它的求生欲。當它被種在貧瘠的土地、被烈日逼出糖分、被乾旱榨出酸味時,它才會濃縮出那種複雜而真切的滋味。
同理,不止番茄,還有葡萄注定要在貧瘠石灰岩土和晝夜溫差大的地方生產;咖啡豆,茶葉等等都是同理。
而如今人類文明正在走同一條路。我們也在變得更順滑、更均勻、更好看——同時,也更無味。
二、順境出產量,逆境出風味
植物學告訴我們,逆境出風味。
植物在艱難中自我防禦,生成次級代謝物——那正是甜味、酸味與香氣的來源。
這其實是自然的一種殘酷美學:要有滋味,必須先經歷抵抗。
人類社會最初也是如此。
文明的誕生源自對抗自然、對抗無序、對抗生存壓力。我們在衝突中進步,在限制中創新。所谓的風味,來自摩擦。
但當人類越來越擅長控制環境、消滅風險、追求穩定時,我們也在逐漸擺脫“逆境”的存在條件。
順境讓一切繁榮,卻讓一切變淡。就像一棵被灌溉得太充分的樹,它會大,卻不會高。
三、理想的腐敗:屠龍者終成惡龍
2008年,奧巴馬舉起“希望與改變”的旗幟,世界一度相信——善意可以塑造政治,包容可以治癒分裂。那是人類理想主義最後的黃金時代。
但歷史的規律是:任何理想,一旦制度化,都會官僚化。於是,平等變成指標,正義變成身份,包容變成命令。
社交媒體讓每個人都有發聲權,但算法把多樣性扭成了同溫層。“被看見”的訴求變成“被服從”的要求。
不要誤會,我不是要討論誰是對的,誰是錯的。我想說的是:左派並不是“變壞了”,右派也從未更高尚。問題在於:當理念掌權,它就不再是理想,而是規則。而規則的首要任務,不是尋找真理,而是維持秩序。
理想主義腐敗的那一刻,不是它被推翻,而是它開始管理別人。
這便是文明的宿命:每一次“風味的誕生”都來自混亂,而每一次“風味的消逝”都源自秩序。
四、文明的溫室效應
我們為自己建造了一個巨大的溫室。
教育消除了失敗;
政治消除了衝突;
科技消除了不確定性。
人類終於掌控了命運,但也因此喪失了意義。我們以為去除了痛苦,就能得到幸福,結果只是稀釋了靈魂。
“人類文明失去了苦澀”這句話其實不全對——更準確地說,是我們主動過濾掉了所有讓人有滋味的東西。在算法推薦、標籤管理、道德規範的世界裡,一切都被標準化地“優化”到安全。
連憤怒都得講政治正確,連悲傷都得符合語境。
這不是人類變壞,而是人類太聰明。我們找到了控制痛苦的辦法,卻忘了:風味,就藏在那條我們總想逃避的細線上。
五、找迴風味:重新容忍複雜與不完美
也許,人類真正需要的不是更多幸福,而是更深的滋味。我們懷念的,不是苦,而是那種苦得值得的感覺。
社會的“風味”,從來不是被製造出來的,而是被容忍出來的。它來自我們仍願意去爭論,仍願意不同意彼此,仍願意在不完美里繼續生活。
就像一顆在岩縫中長出的番茄——它不漂亮,甚至有點皺、有點酸,但它有香氣。
那香氣來自它曾經活過、掙扎過、痛過。
當番茄不再有味道,人類也不再有靈魂。不是因為我們太壞,而是因為我們太怕痛。
真正讓文明有味的,不是順境的完美,而是逆境的誠實。
後記:寫在2025年
我們這一代過得比父輩更安全、更富足,也更焦慮、更空虛。
我們可以隨時點開外賣、刷視頻、看不完Netflix、世界越來越不無聊、任何時刻我們都能找到東西滿足自己的欲望——卻越來越難感到滿足。
也許這正是文明的副作用:當一切痛苦都能被工程化解決,人類反而開始懷念那一點“無法被控制的真味”。
風味不是懷舊,而是一種提醒:別讓世界變得太順滑。因為只有有稜角的東西,才會被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