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中共历史前所做的准备

正在准备写作一个关于中共历史的系列。打算从第一国际写起，到第二国际、第三国际（也就是共产国际）、早期中共领袖、国共内战、毛时代、邓时代、江胡时代、习时代。头三个章节本打算略写即可。结果这几天一股脑找了许多零碎资料，越写越多，思绪越来越乱。于是打算先写一篇文章对思路稍作整理。

之所以要从马克斯开始写起，是想体现出共产主义领袖在思想上如何发生变化、一步步走向极权主义。马克斯本身具有极高的哲学素养，他如果没有成为一名活动家，光靠哲学思想也足以青史留名。要完全弄懂他的哲学可能至少得再花一年的时间。我只在业余时间写作，而且目前对阅读那个时期的哲学原著并没有多大兴趣，因此这方面不可能写得特别深入，甚至可能理解有误。我不对自己在这方面的专业性过度强求。之后的重要领袖，列宁是一个比较用功的学生，以前刻苦学习过黑格尔的哲学。等到了斯大林以后，整个共产主义运动就跟哲学再没多大关系了，哲学变成了教条，权力斗争的本质暴露无遗。而中共的这几位领袖更无需多言，基本上就是中国本土的皇权思想加上苏共的那一套纪律严明的党派组织形式。这种等级森严的组织形式也是有渊源的，最早可追溯到意大利黑手党式的秘密结社精神，历史上有迹可循。

写作的时候又重新反思了一下，拨开中共的层层宣传伪装，真正的中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共产主义最早在国内传播时，应该是个比较进步的、怀揣理想主义的组织，领袖也多是文人。后来共产国际介入，有许多成员被送到苏联去学习培训，比如周恩来，中共便慢慢开始变味。他们是被当成特务培养的，回来以后搞暗杀特别在行。再后来，这个政党就愈发黑帮化——当然，匪帮活动也是他们对抗国民党的一种方式。从内部看，该组织既要讲战友情，又要讲纪律，跟意大利黑帮电影里演得差不多，外加几分中国特色的权谋斗争。有人可能会说，那民主国家的党派内部斗争也是很激烈、很不择手段呀。所以还要从外部看，看在百姓眼里这个党派是一个什么形象、有没有让百姓受益。这又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方面是社会精英、知识分子，另一方面是底层百姓。种种机缘下，共产党早期同时争取到了这两方面的支持。对社会精英来说，二十年代的国民党和外国殖民者在中国有过种种侵害人权的行径，共产党找准时机站出来反抗，人民自然喜闻乐见。对底层人民来说，毛泽东的群众路线又拉拢了一大批农民。其实他们做的很简单，帮农民干干农活、做做家务、唠唠家常，老百姓同样很吃这一套，蒋介石却玩不明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早期民粹主义的一次胜利。如果政党的斗争（无论是两个政党之间还是一个政党之内）有利于百姓的利益，那就让他们斗吧。可后来中共夺权，情况再次发生变化，他们不用再花心思去考虑如何赢得老百姓的支持了。没有了需要对抗的政敌，权力很快集中于一党、甚至毛泽东一人身上。后来毛时代的一系列政治措施，并非在践行共产主义，只是在滥用权力而已，尤其在文革时期，就是毛一人享受独揽权力的快感而已。共产主义的信仰只是幌子。甚至在今天，十四亿人可能大部分都不懂马克斯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高中教材里教的马哲都是错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要设身处地地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想一想，设想他们眼中的中国到底是一幅什么图景。我有一些朋友在中国体制内当教师或公务员，他们很擅长研究上面发下来的行政命令。那么这些命令是怎么来的呢？发布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但凡涉及政治，仿佛就触及思维的绝对禁区。脑科学研究表明，不同的人听到同一个概念，触发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神经回路。同样是谈政治，有的人是杏仁核在主导神经活动，这与在丛林里遇到捕食者是同一种情况，立刻触发“战或逃”的应激反应，前额叶的理性思维能力是受到抑制的，逻辑功能是关闭的。另一些人激活的是前额叶的回路，因为要充分发挥大脑的计算推理能力。比如我说“我们要推翻共产党”，一些人马上就吓得赶紧逃开了。实际上这个问题有什么不能谈的呢？我可以列出十条理由说明为什么推翻共产党更好，也可以再列出十条相反的理由。如果类似的问题只能激起应激反应，那就是没有言论自由可言了。同一个概念所引发的 “害怕”与“思考”两种反应，对内分别对应了两种不同的大脑结构，对外就是两种不同的社会身份。这就是言论自由的神经科学基础。

有些偏题了。说回中共的整体形象。等到夺权以后，全中国在毛的统治下陷入了数十年的集体认知失调，可以说是一场民粹主义的集体疯狂。一方面，毛泽东的认知存在很大问题，他崇拜暴力甚至崇拜死亡，有种无法无天的浪漫主义气质，用武志红的话说叫作婴儿式的“全能自恋”。当然，个人问题不一定会扩展至整个民族。但是，另一方面，毛泽东极其擅长玩弄权术，导致其党内专权，没有其他势力能够制衡。党外就更不用说了，这种民粹主义的氛围就是共产党一路培养起来的。如此一来，毛得以把持住前所未有的权力。病态人格加上个人极权（极权，指独裁者不仅从外部控制你，还要让你从思想上主动崇拜独裁者，以被奴役为荣），便造就了1949年至毛泽东去世的那段疯狂岁月。

这里再多说几句。对毛泽东的评价，我认为不应该存在任何争议，这就跟评价希特勒一样，怎么批判都不为过。反法西斯主义在西方早已是显学，批判过法西斯主义的思想大家数不胜数。与之相比，中国则极度欠缺对毛时代的反思和批判，这最终会成为中华民族未来发展中的一个巨大隐患。但是，今天的中国人对毛泽东的评价好像还在摇摆，甚至好像还有很多希望回到毛时代的声音。所以我认为，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不是政治问题，而是一个最基础的思辨问题——急需澄清。我尽量简单总结一下：有两个判断：1.某个人很有魅力。2.某个人残害了许多生命。这两个判断可以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并不矛盾，但两者应严加区分，不可混为一谈。家暴男大多都很有魅力的，但你愿意嫁吗？古惑仔也很有魅力，但不妨碍他们漠视生命出手砍人。毛泽东也一样，他可能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人（全世界可能排第二，第一是耶稣基督）。光看他说的那些豪言壮语，那些鼓励无产阶级斗争的语录，那些诗句，我觉得艺术造诣不低，值得静下心来欣赏一番。但是，一旦了解到他是导致千万人死亡的大饥荒和文化大革命的始作俑者，我绝对不会同意此人上台当权。一方面那么会玩艺术，另一方面从政又要害死那么多人，两相权衡，那显然是玩艺术更适合他。就像当年那所艺术院校如果招收了希特勒，可能后来就没有那么多闹剧了。

接下来是邓时代。首先出现的好兆头是，党内几个高层领导人的心智至少回到了比较正常的水平。华国锋首先继位，不久拿下了四人帮，非常具有戏剧性，但总得来说合情合理，这帮人在党内实在不得人心，几乎是在瞎胡闹。毛一家独大的局面结束，华国锋又是一位弱主，于是导致各派势力再次流动起来。憋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新思潮立刻就冒了出来，比如胡耀邦，他可能是中共历史上第一个将人民利益放在党的利益之上的高层。但是权力斗争的结果，从宏观上看，并没有改变共产党的统治逻辑。中共那一批以邓小平、陈云为代表的元老，还是秉持了一套“打江山、坐江山”的传统思想，把中国当成红色家族的财产，不肯轻易让出去。邓本身对权力也是格外执着，只不过1.他的治国理念比较务实，对个人崇拜和意识形态不像毛那样感兴趣，2.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忙于应付来自开明派的挑战，真正掌权的机会并不多。后来在八九年的混乱局面中，邓小平下令清场后又火急火燎地将江泽民调来接班——实际上是让江作自己的代言人——自此才慢慢开始掌控局面，独揽大权。

江是一位矛盾的人物，一边对葛底斯堡演讲中林肯的“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和“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信手拈来，一边又大谈中国不能搞多党制，为中国的言论自由情况辩护。他在党内的形象也是如此，一边小心翼翼地表现出对邓小平的绝对忠诚，一边又默默组建自己的派系。一边希望扩展自己的政治势力，一边又不屑大搞清洗运动，允许不同势力并存，一度出现了朱镕基这样的实权总理。后来的胡锦涛更为低调。其实江、胡、习在上台前都是因为表现出比较中庸、容易控制的形象，才得以被提拔。但这其中只有胡是在上台后真正做到一路低调到底的。江胡时代总得来说是一个党内权力相互制衡的时代，当然了，我们并不知道如果团派继续弱势下去，江的上海帮会不会在党内一家独大。

最后就来到了习时代。在习上台前，应该没人预料到他会大搞政治清洗。第三任期的共产党几乎已替换成了“习家军”。经过他如此大刀阔斧的整改，江胡多年来建立的游戏规则基本被彻底改写。那种党内的微妙的平衡也已消失不见。对百姓来说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言论自由一再紧缩。毛时代是彻彻底底的极权社会，等到了邓时代，基本已经走向威权社会。也就是说，虽然有很多权利依旧无法争取，最终定夺只在于政府的拍板，但至少在思想上可以讨厌政府，人民和共产党之间的矛盾是明确被意识到的。江胡时代也是如此。等到了习时代，尤其是今天，我认为已经再次出现了“以被奴役为荣”的思想的苗头，尤其是在校园里。张维迎曾提出过“语言的腐败”，即把坏的概念故意说成好的概念，间接篡改认知。我认为“语言的腐败”就是极权主义的一大特点，而这种现象如今竟屡见不鲜。把暴力说成勇敢，把控制说成关爱，把蔑视人权说成格局大，把独裁说成集中力量办大事，甚至像那些恐怖分子一样，把无差别杀人说成是“圣战”。最后损害的是百姓的思辨能力，甚至可能再度造成集体性认知失调。这其中的因果到头来是要中国人自己去承担的。

我认为，习时代社会上出现的种种问题，尤其是经济缺乏活力的问题，就是党内一家独大在党外的直接反映。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习下台。这也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毕竟如果遵守规则的话他两年前就该下台了。但从另一方面说，大家都很清楚他目前根本无法全身而退，只能期待下次换届的时候不要掀起太大的腥风血雨。

大概就先写到这里，还有一个比较抽象的问题没有想得太明白：奉行共产主义是不是必然会导致一党独裁。我隐约感觉到，德国人的思辨是极其高深的，世界上可能再没有其他民族能出其右。所以一般人必须下苦功夫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斯，如果一知半解就拿来实践，可能无异于逆练秘籍，容易走火入魔。世界上不懂马克斯又假装理解马克斯的人太多，可能他们看到马克斯主义的第一个无意识反应是，这个理论很适合拿来包装自己的政治野心。野心被包装成了伟大的理想，这就是历史上许许多多共产主义政权的欺骗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