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旅行者一號」的「總觀效應」
1977年的世界仍在冷戰陰影下,談不上樂觀。但恰在那一年,外行星出現了約每一百七十五年才有一次的幾何「順串」,這是發射深空行星探測器的最佳時間窗口。NASA 在這年先後發射「旅行者二號」(8 月 20 日)與「旅行者一號」(9 月 5 日),讓探測器靠「重力助推(Gravity Assist)」依次由木星「甩」往土星、再外拋至天王星、海王星,用行星繞日動量換取自身的 Δv,在十年間完成所謂「外行星大巡遊(Grand Tour)」。這條四站接力最大的好處是:無需自帶龐大的推進系統,就可以把外行星一線看全。
這個務實的科學工程,同時也帶著七十年代特有的樂觀與浪漫——既然要飛得這麼遠,不如順手讓它們帶上一張「地球名片」,於是兩張金色的唱片被很鄭重其事地鎖在這兩台注定要離家很久的機器上。
到了1990年,在「旅行者一號」即將飛出太陽系之際,天文學家、科普作家卡爾・薩根(Carl Sagan)建議NASA工程師讓「旅行者一號」對地球拍下最後一張含地球的影像,用的仍是深空探測那套老式的窄角相機,鏡頭朝向太陽附近,因此畫面里有散射出的光柱,而地球只是在其中一條光柱上的一個小亮點,實際大小不到一個像素——NASA 的說法是約 0.12 個像素,嚴格說只是一個像素里略亮的一點。放到今天,隨便一支手機的像素就能把一隻貓的毛尖拍出好幾個數量級的細節;也正因此,這張影像的價值與畫質無關,只在位置與方向——人類第一次在那麼遠的地方,回望自己。
這台 1977 年的機器,如今已進入星際介質,仍在黑暗裡向地球回話:它量到太陽系邊緣那層溫度高得不太合理的「牆」,三萬到五萬開爾文的量級,證明它確實在一個過去只畫示意圖的區域做實測;同時,地面為了堪培拉那座深空天線的大修,提前喚醒它沈睡二十多年的推進器,好讓它在指令窗口縮小時仍能保持天線對準地球——這些細節都在提醒我們:這艘飛船還活著,只是每往前一步都要按時間、功率、距離重新計算。
與這些細節並置的,是我們此刻被即時與局部壓低的視野:理性與尺度長期貼地。而二百多億公裡外的「旅行者一號」仍在回傳有效數據,單此一事,便足以把刻度調回——先把自己從地面提起,再談眼前。
從個人角度而言,我童年某日從學校旁的舊書攤抱回一摞《飛碟探索》,其實就是這個動作的開端。那時我既不懂宇宙學,也沒坐過飛機,只是被雜誌上那些誇張到近乎戲劇分鏡的星雲圖、行星想像圖、外星文明示意圖深深吸引住了。兒童的世界向來以自己的身高臂長與日常動線為尺度:桌面、巷口、從家到學校的時間構成了所謂「世界」。而那些雜誌直接讓我看到一個徹底超出人類的尺度,它的時間以萬年計,距離以光年計,人作為個體在那裡根本沒有位置。那一瞬間就是心理重力的松脫——原來我可以不被迫以地面比例來對照一切。
後來才知道,太空人把這種被拔高的感受稱為「總觀效應」。在我這裡,它不是發生在軌道上,而是發生在幾本便宜的雜誌里:你被迫用一個不適合人的比例去看人,原來以為巨大的東西忽然變得可移動、可忽略,心理上的重力就被減輕了許多。
第一次從飛機上俯看大地,這種感覺有著更具體的體驗。那些在地面的龐然大物——港口、跨江大橋、城市組團、工業園區——從空中看都只是需要眯起眼才辨得出的幾何塊。那時我才準確確定,童年那種被拉高的視角不是想像,它有現實的對應。原來我可以這樣小——小到不必為每一種地面的「偉大」作證;那些在地面的宏圖偉業,到這個高度會自動消音。
這與「旅行者一號」回望地球得到的那個黯淡小點其實是一致的:只要看過這種比例,人類社會許多自我放大的戲碼就難再無限上綱。卡爾・薩根為「旅行者一號」最後回望地球拍攝的那張照片寫下了《淡淡的藍點》(pale blue dot):
再看看那個點。那就是這裡,那是我們。那是我們所愛的每一個人、我們曾聽說過的每一個人、曾經存在過的每一個人。
在那裡,所有人都度過他們的一生:無數的快樂與苦難、成百上千的自信宗教、意識形態與經濟學說,每一位獵人與採集者、每一位英雄與懦夫、每一位文明的締造者與摧毀者、每一位國王與農夫、每一對戀人、每一個母親與父親、滿懷希望的孩子、發明家與探險者、道德教師、腐敗的政客、每一位「超級巨星」、每一位「最高領袖」、每一位聖人與罪人——都生活在那個懸浮在陽光中的微塵之上。
地球是浩瀚宇宙的廣闊舞台中,一個極微小的舞台。想一想,那些將軍與皇帝為了在這一粒微塵上短暫的榮耀與勝利,所灑下的鮮血滂沱;想一想,無數的殘酷行為,彼此施加的無盡暴行;想一想,所有那些對自己家園的誤解、自以為的中心、自命不凡的幻覺。
我們的地位,在這浩瀚的宇宙黑暗中,並非特別。從遙遠的地方看來,這個微小的世界幾乎毫無跡象地顯示出有任何神明會出面拯救我們免於自身。
地球是我們唯一的家。到目前為止,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我們遷徙。無論你喜不喜歡,現在沒有;也許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
喜歡或不喜歡,我們必須學會在這顆淡淡的藍點上彼此相依、溫柔相待。
許多人把它當作一種宿命式的抒情,但我在裡面讀到的卻是對權力敘事、歷史自我神聖化、以及「歷史要由我完成」式野心的消解——一旦記住那個遠距離的視角,許多「必然」「永遠」「決定性時刻」就能看出不過是鏡頭懟得太近了。
那些有權勢的人喜歡動輒就談「星辰大海」、談人類命運,句式一旦做得足夠宏大,似乎就能躍出眼前困境。真正可笑處在於:若有機會把他們送到空間站的窗口,指給他們看地球上那些花了半生之力划定的邊界在那個高度根本不可見,許多宇宙規模的豪言壯語大概也就說不出口了。
所謂「總觀效應」的力量,不在於讓人自卑,而在於提供一個更高的坐標系,使人意識到:我可以不陪你把每件事都演成史詩,我可以在更大的比例尺里安放日常。
也因此,我把《淡淡的藍點》反覆閱讀,不是為了一刷再刷宇宙級的浪漫抒情,而是為了提醒自己:人是可以被整體從地面抽離來看的。只要這樣看過一次,許多非吵不可的立場、非罵不可的熱點、非轉不可的義憤,都會自動降級,噪音仍在,但不至於刺耳。我這個自以為永遠憤怒的少年,其實就是靠這「上帝視角」般的「總觀效應」帶來的安慰中,有張有弛地跟這個瘋癲的世界始終保持和解,不是不憤怒了,而是知道哪一些值得認真,哪一些只是鏡頭無法克服的視差。
至于飛船上的金唱片,五十年前人們把它釘上去時,那種自信確實寫在物件里:我們是人類,我們選了這些聲音、語言、音樂與圖像,我們認為這可以代表我們,於是向外寄出。但今天回看,它更像是五十年前那代自以為能代表「整體人類」者對自身樣貌的一次總結——充滿了七十年代的自信、節奏與選擇標準,也連帶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與盲點。
問題在於,只過了五十年,它已經顯得陳舊,無法充分說清我們此刻成了什麼樣。這不是唱片材質的問題,而是人類這一類存在更新得太快;與其說是一個穩定的族群,不如說是狹窄時間段裡不斷改換形貌的現象,快到別的星際文明若真存在,也不一定抓得住我們這個波段。
更具反差的是,我們在地球上對遠去的「旅行者一號」感慨不已,說它是「人類飛得最遠的飛船」,說它「快沒能量了」,說它「離家這麼遠」,彷彿已經是一場極為漫長的壯游;但只要把這一切放進宇宙的尺度里,便會發現,它至今連一個完整的「光日」都還沒走完——一光日,不過是光走一天的距離。把這個單位擺進來,人類所有的喧囂都會安靜下去。站回總觀的高度,那金唱片不過是塵埃里更細小的一粒:一個本就不大的物種,刻下一些自以為能代表自己的材料,釘在一台要向黑暗而去的機器上,寄望有一天一個無從想像的存在能接收,這個比例失衡本身就是荒誕。
然而我仍不願用譏諷把它抹掉,因為恰恰是那種「明知不成比例仍要做」的執著,最像人。知道宇宙不會回應,還是要說;知道這一版的「人類樣子」五十年後自己看來都會臉紅,還是要刻上去;知道我們大概只是宇宙背景噪音上的一個瞬時峰值,還是要留下痕跡,讓可能存在的後來者知道,我們不僅在地球內部彼此耗損,我們曾試著把手伸出去。
從我的信仰角度來理解:向無限者說話,與往星際里丟唱片不同,前者不是在賭「會不會有人收到」,而是在承認「本來就有一位在那裡」。言語的方向不是為了把祂喚至,而是把自己放回受造的位置。宇宙仍屬於受造界,它也在老去、在展開、在等候;真正該被敬畏的,是那位能讓一切存在、也能讓一切不再存在的永恆。
有了這一層,人類在五十年前做的那個看似比例失衡、甚至近乎自戀的行動,便不再只是空轉。因為就算沒有任何文明能對頻,就算那兩張金唱片最後只是在無光之處漂成兩點靜默的金色,祂聽得見,祂記得。這樣,微小就不只是微小,而是被看見的微小。
對一個生活在地面、卻不願終生只對這個世界的人來說,「總觀效應」的意義在於:它不是用宇宙來壓低你;它允許你把鏡頭拉遠,再拉回來——該憤怒的仍然憤怒,該柔軟的仍然柔軟,只不過那些只在地表才顯得巨大的東西,不再佔滿他們的視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