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雅馬遜雨林的點心!
我們約好春假的時候一起去中國城吃火鍋。
上次的火鍋,他吃得像個孩子。雖然每次夾肉時,筷子都滴得到處是湯汁和醬料,還要哈好幾口氣才能把滾燙的食物送進嘴裡。但他吃得開心,問我青菜要煮幾秒、要不要沾醬,最後還興奮地錄了一段影片傳到家人群組。
雖然我不在那個群組,但卻對裡面的事瞭若指掌——他爸要在哪所大學開產業講座、要去哪裡出差,他弟在溫哥華與墨西哥裔女友的生活瑣事。剛認識他時,他就常常把父親掛在嘴邊:人脈有多廣,從實習到正職都是靠他爸的推薦,自己從不用發愁找工作;他自己年少時在礦場惹事,也因為他爸的面子沒人敢動他;還有因為他爸的工作,在加拿大過完童年。
可能就是這段影片讓他媽對火鍋產生了興趣。她說既然要請我吃飯,那就吃火鍋吧,順便也嘗點新的花樣。
那天,我到他公寓等他父母。他首先對我帶了禮物表示不解,「這又不是什麼正式的場合,妳穿的這件裙子以前沒看過。幹嘛搞那麼正式啦?」接著,他一邊講電話一邊皺眉,不耐地抱怨朋友沒一個願意赴他一小時前才邀請的約。他像在召集一場聚會,一場有觀眾的表演。我一時搞不清楚,這頓飯究竟是為了讓他家人認識我,還是他想湊齊一群人,讓家人看看他在休士頓的生活有多「熱鬧」。
一連串的訊息,讓我不知所措。我還沒想明白,他父親已經傳訊息說,車在樓下等了。
一位短髮、身材嬌小的婦人從黑色休旅車副駕駛座下車。簡單和他打過招呼後,她走向我,臉貼著我的臉頰,給我一個溫暖自然的擁抱。
我將準備好的鳳梨酥遞給坐在後座的他弟弟,介紹著是用酸鳳梨做的小點心。他還沒等我話說完,就興奮地拆開來吃了。車上前排,他父親一邊看著導航,一邊問著我們最近的生活。
他立即接話,說他最近工作上表現良好,因為受到大家的支持,「嗯,不錯!」他爸簡短地回應。
他繼續說:「接下來會負責新的活動,有很多的經費可以辦活動。」「是嗎!」他媽看著車窗外說。
車子高速行駛在公路上,只聽得見他迫不急待尋求父母認可的聲音,儘管車內沒有回音。
我想起他那晚眼匡泛紅、盯著天花板說,無論再怎麼努力,他爸總認為他不夠好,甚至不配姓他的姓。那是我第一次從他吊兒啷噹的模樣裡,看見一道裂縫。
不久,他爸突然提起他在北京、上海、深圳、西安、成都、香港旅遊時見聞,最後一次去是疫情前一年,去看秦始皇兵馬俑。這大概是他想到與我建立連結的唯一方式,但連我都沒跑過那麼多城市。我聽見他娓娓道來,說自己多喜歡當地文化。語氣溫和、措辭得體,像是費盡心思準備了一場體面的見面。那一刻,我突然無法把眼前這位講話有條不紊、神色親切的男人,與那個讓兒子夜夜失眠、落淚的嚴父重疊起來。
我們坐在一個深褐色的方形桌,桌子中間有個大爐子。他爸拿起外套披在他媽身上,她有慣性頭痛,他讓她先去車上休息。「她身體向來都不太好,前幾天在旅館的冷氣吹了一夜後,現在對風比較敏感。」他擔心地說:「等等她坐得離你近一些,儘管裝了助聽器,但她耳朵還是不太好,這樣你們講話方便些。」我想起他提過他母親十幾年前得過腦瘤的事,點點頭。
夫妻倆是在美國留學認識的,他唸工程、她念心理。即便後來回國後的多年,他長期在國外工作,家裡幾乎由她一人打理,夫妻之間卻始終默契十足,舉手投足都顯得體貼而周到。那種穩定、細緻的關係,我卻在我與他之前的相處中感到陌生。也許是接近退休的年紀,又或者是在妻子大病一場後的大徹大悟,他的個性從過去那種忙碌奔波、脾氣暴躁的樣子,轉變成如今和藹細心、親和力十足的模樣——活靈活現地展現在我眼前。
他看著菜單,打斷他爸,也許是說要點個牛肉。可能吧,我不懂西班牙文。只能從他弟的英文回應中推論。他父親只苦惱地說都可以,但得要個叉子,不然用筷子沒辦法吃。
趁著他們去盛醬料之際,我向老闆娘要了幾副叉子。老闆娘笑著看著我,用中文問我他們剛剛講的是什麼語言。「西班牙文吧。」我回答。
「我們廚房有好多老墨,他們講西班牙文我是能分別的,但剛剛他們講的聽起來不太像。」老闆娘說:「我還以為他們是法國人。」
「可能不同國家口音不一樣?」我想法國人也太誇張,是因為皮膚白嗎?
「妳是當文化大使嗎,跟他們吃火鍋?」我意識到我們這桌的組合確實容易激發人的好奇心。
「第一次跟他們吃飯。還在熟悉彼此。」我擠出笑容。
「難怪我看妳不是很自在。」老闆娘露出姨母微笑。
老闆娘後來在送餐時,頻繁地關心我們有沒有什麼其他需求,並用曖昧的表情,像是在跟我說加油。
他媽回來後,我將原本留給自己這一年喝的茉莉花綠茶與桂花烏龍茶葉送給他們。她聽不見我,直到他爸拍了拍她。「如果不會泡茶的話,可以用冷泡的方式,泡在冰箱一晚後,就會非常香。」我解釋著這是花香味的茶,不確定臨時湊合的禮物是否符合他們口味。
她好奇地盯著包裝紙袋,舉起來反覆查看。那是我臨時從一位當時剛從台灣回來的朋友家中掏到的,上面寫的是餅乾之類的漢字,包起一份東方氛圍。她隨後拿起袋子裡的茶葉包,歡喜地說自己身為花茶收藏家,還沒看過這類型的茶。他爸在旁連忙補充,自己太太很愛喝茶,這禮物送給她實在是送對人了。
而他只在一旁吃火鍋。
餐桌上的語言混雜得像湯底裡的食材——西班牙文、兄弟倆北美口音的英文、他父母西語口音的英文。他父親忙著將他提起的話題由西文轉成英文,就連他弟也主動問我火鍋的道地吃法,但最後整桌只剩下他的聲音,像一場被迫觀看的獨角戲。
每次聚會大致也如此,我們從未真正並肩互動,總是各自玩各自的角色。他的技能是能在第一眼就留給大家很好的印象。首先他是個偽白男:流利的美式英文、充分的自信,對任何事情都能馬上給出見解。我還在一旁還在默默分析周圍人的個性跟興趣時,他們已經把歐洲城市特色總結了一遍。
不過酒精在聚會裡就像不要錢般,也是我唯一依靠的變身魔法,讓我成爲社交小蝴蝶。我飛過一群又一群的人、從姐妹聚會聊下午茶、到城市活動志工、職場抱怨、大家父母的感情史…
直到我發現他在角落滑手機。
也有幾次,在為了歡迎他那位頻繁使用交友軟體的朋友認識的新女孩所辦的晚餐,他聊得開懷,但根據經驗,這些女孩大概這輩子只會出現在我們生活裡這麼一次,我便也滑起手機。
最後他弟發現他媽喜歡吃金針菇,但又不會用叉子撈,兩兄弟便在鍋裡玩起撈金針菇的遊戲,將金針菇殘屑撈盡媽媽的碗裡。儘管他媽瞪著兄弟倆,但仍邊吃邊記:「妳說這個菇叫Enoki是吧?回去找看看超市買不買得到,真好吃。」像回到某個沒被責備的童年片刻,作為獨生子女的我,笑了。
路過了間拉美超市。我對於任職於南美礦產總經理的他爸陪我逛超市,感到受寵若驚。他問起我台灣的細節,儘管他聽得認真,但那份隔著大洋的陌生感讓他始終無法接話。他數次叮嚀自己兒子,要介紹一些有趣的商品給我認識,讓我想起小學到同學家拜訪時,對方父母總會要自己孩子收斂、特別照顧我的回憶。
車停回公寓,他父母下車擁抱我,她不忘再次感謝我的禮物。他爸向我揮手:「謝謝你願意容忍這位先生!」從那一刻起,我意識到他終究只是我生命中短暫的過客,我們只是暫時相遇。
他去智利辦事順便繞回趟家。回來時,他說他媽非常喜歡我的茶葉,於是遞給我她準備的一袋來自雅馬遜雨林的巧克力,裡面有張手寫小卡片:Sweet treats from Peru!
我嘗試記錄我對他的印象,卻總繞不出他的家庭——他提起父親時複雜的眼神,以及那味來自大洋彼端、苦中帶甜的巧克力,像他們一家給我的溫暖。只是那份溫暖,稍微在我記憶中沖淡了他那股從不真正在乎他人感受的涼意 ——一種總活在自己軌道裡的孤傲與漫不經心。
但無論如何,那巧克力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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