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打破原則的人還是我。

我說過不可以親嘴。其他的事我都可以裝作只是身體的反應，是一場彼此默契的放任。只有親嘴不行，太情緒了，太私密了，太靠近靈魂，太像愛。那是我設下的底線，是我的一點秩序感，在一場尚未攤牌的對手戲裡、位置不對稱的親密行動中，我需要某些規則來保住我自己。親嘴真的不可以。因為太像愛了，我可以讓身體配合演出，多餘的動作只會讓心更亂。

但說出那些理由，自亂陣腳的是我。

是我湊過去的，我貼上的，是我自己先讓嘴唇滑進那個不該碰的地方。那一下短短的碰觸，比整晚的糾纏還讓我失控，吻下去的時候，我就知道完了。我把自己騙得一乾二淨，還以為能用肉體不動情，還以為我說不可以就真的能守得住。

我騙了我自己，還騙得那麼漂亮，好像我真的是個可以自律到底的人。

原來有些不可以，一旦開始試，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早就想好不可以的力道，就像警告、像保護，也像一種小小的測試。但我還是試了，禁忌就是用來打破的。我記得那瞬間，整個世界是安靜的，你靠近，我本來應該轉頭，卻沒有。我湊過去的，我貼上的，我閉上眼睛的，是我。那個吻輕得不像真的，卻在我胸口炸開。原則是那時候斷的，不是親下去的那一秒，而是我發現我其實早就想親。原來不是你奪走了什麼，是我自己交出來的。我說不可以，卻又在那一刻全盤翻供，翻得太快，連自己都來不及罵自己。

可惡，我騙了我自己。

那種自我背叛的羞恥感，比你事後沒說什麼更難堪。我不是怕你不回應，而是我沒資格責怪你。說出口的原則，其實也不過是場演練，用來緩衝我心裡那個不肯承認的真相：我其實想要更多。但我怕得太早，也輸得太快。

無關愛與不愛的心理練習，行為定義了，那我，只好讓親吻的定義撤退，變回禮貌，於是這樣安全多了。

也許，正因如此，我也不一定總是能說了算。

你看我在關係裡掙扎著要說不說的樣子，在親密裡說了「不可以」，卻還是忍不住親下去的時候，你以為這只是情緒。但不是，那是我在無數場權力對弈中練出來的表演，是我在別的地方學會的模糊語法，在關係裡只是不小心又重演了一次。

在辦公室政治的投影裡，我看起來身不由己，但卻一局又一局玩得比誰都認真。

我不是不知道規則，我甚至知道得太清楚，我告訴自己只是配合，只是生存，可是慢慢地，我開始提前算好誰要被犧牲，誰該被捧上台面。我明明厭惡這種表演，卻每一次都準時登場，還記得背詞。那些看起來理性冷靜的決策，背後是我咬緊牙關熬過的好幾夜，是我說服自己這只是過程的時候。我一邊皺著眉說著真煩，一邊卻還是改了三次簡報、回了凌晨三點的信、在人事考評前幫主管說了想說卻不該說的話。

我不想承認我其實也樂在其中。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可我比誰都熟悉這套系統的節奏。就像我明知道不能親嘴，卻還是親了下去。

是不是我早就習慣了，在不可以的地方，破壞原則。

我說我被捲入，說我無可選擇，但說實話，哪一次不是我自己踏進去的？我不只是配合，我也投入。我知道怎麼利用沉默製造壓力，知道怎麼讓表面和平延續下去，知道怎麼把公平講得好聽，實際上只是為了拖延決定。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認，我在玩。

玩那場我一直說自己不想參加的遊戲。

而且，其實，我偷偷改變規則，還以為自己會贏。原來不是只有在床上我會騙自己，在會議室裡我也演得毫不猶豫。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比親密的時候還要赤裸。因為我不只說了算，我還參與了分贓、操控、輸贏與妥協。那不是我唯一的舞台，但每次我走進那棟玻璃帷幕的辦公樓，我都知道自己要變成誰。

至於堅持原則？我也還在尋找著底線

「妳包包沒關。」這麼說的時候，語氣輕得像在提醒。但我聽見的，是入侵的預告。

這不是社會實驗，也不是任何邀請。我包本來就沒拉鍊。這不是設計失誤，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本能地往肩膀一瞥，那顆沒精神的偽水桶包像是貼著我發出呻吟。書本、雨傘、充電線、一點隨身吃的備品，毫無秩序地半露出來，就像我當天的狀態，敞開、疲累、無心管理。我允許自己散亂，允許別人看見某種不完美的我。我說可以的，是被看見。

但我沒說可以的是拿。

我放任讓人觀賞，是我在說可以，但下句絕對不是任人取用，這道理很簡單，但換成了無形的權力概念，又會有人巧取豪奪。如果真有一個世界是可以隨意拿取私有物，那麼要不是資源充足可以無止盡任人取用，那就是資源匱乏需要無理取鬧，所以要不是權力是無限索取、不然就是有限資源。但那是同樣的事情，在豐盛的人面前資源和權利都有礦山，而匱乏的人汲汲營營。

這道理很簡單，在物理的層面上沒人會搞混。但只要轉換到無形的權力領域，就常有人裝傻。裝成聽不懂界線，裝成一切都是開放的默許。如果這世界真有一種物品是誰都可以隨意拿，那得要不是資源豐盛、拿了也不疼；要不就是早已匱乏到沒人還記得什麼是尊重。權力也是一樣的。對豐盛的人來說，一切都是礦山，他們踩在權力上說話，連伸手都不必，小事自然有人辦妥。

在豐盛的人眼裡只是提醒；在匱乏的人心裡，卻可能是一場壓迫的開始。匱乏的人，手裡只捧著一點點溫熱，還得一邊跑一邊護著。連說不可以的資格，都要拚命撿回來。

這之間的差別很清楚。就像裙子開衩不代表你可以撩開、微笑不代表你可以靠近一點、敞開一個包包不代表你可以伸手。問題是，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懂這種界線，有些人懂了也裝不懂，因為只要你露出一點破綻，他們就可以合理化自己的佔有。

權力也是這樣運作的。對於站在豐盛礦山上的人來說，他們不覺得自己在奪，只覺得自己應得；因為從小他們就是從那裡出來的，他們連爭取都不用，就直接擁有。而對於匱乏的人來說，保護手裡那一點點本來就不容易，還得一邊忍受別人用「你為什麼那麼敏感」來羞辱你的界線感。

那不是一個行為的提示，而是一種權力的告知。

不小心岔題到身體的自主權。

所以當我終於說出「可以是我要，不可以是我不要」的時候，我不是在講道理，我是在結束一場長年累月的假裝。我在跟自己說，我現在知道自己在幹嘛。不是裝懂，不是乖，不是看場合講話，而是真的知道，我要什麼，我不要什麼。

這不代表我永遠都清楚，也不代表我從此不會動搖，但至少，在那個當下，我願意替自己出聲。我說的可以，不是因為你想要，而是我允許；我說的不可以，也不是因為你越界，而是我不接受。

這不是道德問題，是情緒生存法則。誰活在「可以」與「不可以」之間的懸崖上，每個眼神都像在測風向，每個選擇都像是投票給某種未來可能性。

好吧，其實，我也承認，我也還在靠近自己。

七日書之三｜曖昧時刻｜可以是誰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