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们一家在北京上访
我记得我们刚到北京时连行李都没有,深圳的家被抄了,连我的书包都不放过。
我们一家三口刚开始住大栅栏的一间破破烂烂的旅馆里,旅馆老板和我们说,那里之前是妓院来的。
后来我们住不起旅馆了,漫无目地的坐在北京的地铁上,从一个终点站坐到另一个终点站。我在地铁上看我爸买的北京地图,看了没两分钟说我想去这,我爸看着地图,是鲁迅中学,我说我喜欢鲁迅,我想去这看看。
结果我们就真在那下车了。我爸已经完全不顾形象了,他憋屈,把上衣脱下来擦着身上的汗,光着膀子在街上走,我妈看不惯,但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我们走到新文化街,看到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门口张贴着一张很小很小的出租广告,我说我想住这,结果我爸真的拨通了房东的电话,房东当天跟我们签了合同,我们莫名其妙地留在了北京。
鲁迅中学不要我,说像我这样的应该去读打工子弟学校,因为我说广东话还口音重,身上穿着的从东门买的衣服看起来像个小流氓。
长得像周星驰电影里火云邪神的房东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让这么好的孩子上学,他就找记者曝光。
后来我语文和英文总是考年级第一,老师觉得我作弊,要我又重新写了一遍,结果第二遍比第一遍还要好,他们说没想到混社会的是个宝。北京的题太容易了,他们像生活在暖缸里,每个人都天真狂妄的可怜,我真同情他们。
我家附近有家河南人开的小卖部,他们的孩子长大了,北京户口还是没办成,他们要回河南了。他家一儿一女,儿子喜欢我,经常免费给我一些可乐和辣条。我和我妈拿辣条涮火锅,我还是不开心,有天在街上非得吃汉堡包。
路过的一个小厨窗里,一对年轻夫妇炸着鸡柳,味道和深圳的回忆一样让我郁闷,我想回深圳,我不喜欢北京。我跟犯病了似得,非要我妈给我买一个汉堡,我妈说我疯了,我们饭都吃不起。年轻夫妇长得好好看,那个小哥哥白净漂亮的像个明星。
他给我们做了一个汉堡一袋鸡柳,还附送了一杯可乐,我妈说我们只点了一个汉堡,我们没钱......他笑了,说哦今天我们搞活动。我们迷迷瞪瞪地离开然后往家走,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粗旷的声音,说:不是搞活动吗?不免费吗?啊?为什么不免费?!
......
刚到北京时,是九月份炎热的夏,一号二号三号都过去了,我还是没学上,我妈心慌,中国人讲你在什么年纪就得干什么事,人家都在上学的日子里,我在帮我妈在菜市场里捡烂菜叶,这孩子的人生要彻底的完了。
鲁迅中学的老师就是不松口,我一初一的人叫我做初三的题,答不上来就说我智商有问题,死活不让我办理入学。
长得像火云邪神的房东没辙了,他说他一小老板姓上哪认识什么记者。我妈嘭就给人校长跪下了,说求求你们了,让我孩子上学吧,不让她读书就是毁了她了。
我真的...整不了。
大家都是人,但有些人想要争取一些合法的权益,就得在地上执行。你腿在地上,脸也得在地上,什么都得在地上,任人在你的头发丝上踏过去。
我扭头就走,校长大叫说,你看看!这孩子能行吗?她能服管吗?你看她穿的那是什么!我走过新文化街的街头,看到有个胡同叫西绒线胡同,我的心也像被绒线给包裹着,从那之后我都无法抑制地让自己带着仇恨活着。
胡同口有个短发的女生,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裙子,白色的袜子黑色的皮鞋,背着书包骑在脚踏车上慢悠悠地从我身边经过,阳光平均地洒在我俩身上,她却悠悠闲闲的,她妈妈大概率没有跪在哪个地方,向人央求着一些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
开学一个月后,我在霸凌中莫名其妙地考了年级第一。
我被分在了一班,最好的学生都在四班,一班的贫困学生哪会排上什么名次,但广播里确确实实老在念我的名字和成绩,体育课上三班四班的人会过来打听谁是那个年纪第一,我一下子出了名。
他们特别喜欢打听我,又不来到我面前跟我说话,偷偷摸摸奇奇怪怪的。我爸开完家长会,嘴都要咧到耳朵上去了,说老师把我的卷子放在大屏幕上,逐字逐句跟家长们分析,说人家的孩子怎么就能答题答得这么完美,你们是怎么教育自家小孩儿的?
我们糊满一墙的报纸上开始多了很多鲜黄的颜色,奖状多到没处贴了,就叠一叠拿来当垫碗和杯子的。那个我妈曾经跪过的校长和那些级主任,在我站岗的时候都绕着我走,或者是躲不过了就哈着腰跟我说话,舔着脸的样子可笑至极。
我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我家的被子熬不过北京的冬,我从澡堂里出来结了冰的头发把我扎成重感冒了,我不得不请两天的假。
我妈战战兢兢去找老师问能否再多请几天假?老师说你家孩子不用来上课也是优秀的。
后来我狂了,回了济南根本受不了那里的打击,现在我才知道那叫优绩主义。
我这辈子都想不到,我一个“混社会的“能在北京的学校横着走,你说搞笑不搞笑?
......
对北京印象最深刻的还属那条狗。
我们住的院子据说是清代的粮仓,也不知道清朝的皇帝格格娘娘妃子们是否也在那里害死过人,晚上我在外间睡的时候总能听到小孩儿的哭声,凄凄惨惨的。
我睡了两天就疯了,非要跟我爸妈挤一张床,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甜蜜亲近的日子。
院子是那种特别大住了特别多人的大院,走道崎岖且狭窄到只容一个人走。
我们租在所有的走道末端最里面的一间破屋里,门用一条锁链拴着,破得你会觉得你一脚就能把门踹烂。我们让房东带着走了四五次才能找到家门,每次自己尝试走都会迷路跑去茅房或是人家的家门口。
每天早上天不亮我就得起床上学,摸黑去肮脏的粪坑上厕所然后走十五分钟去鲁迅中学。
天,厕所附近的一家邻居的狗每天早上都会追我跑完好几条走道,那狗真该查查,肯定有病,不是它有病就是它主人有病,或者是整个北京都是神经病!
我每天被那狗追的心惊胆战的,它好几次咬在我裤腿上,幸好我妈找到了一家服装店销售的工作,拿店员福利给我买了不少厚衣服,不然打狂犬疫苗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钱。
后来我出国读书后回国探亲,好死不死的买了在北京转机的便宜机票,我们一家回到那个破院忆往昔,那么多年过去了那死狗竟然还活着,又追着我跑了好久,我吓的一身冷汗,手甩的太用力碰到了乌青的墙壁,擦掉了一大块皮,到现在疤还隐隐若现。
我们想说要把北京当年没钱没心情玩过的地方都转一遍,结果第一天想去北京天安门就被警察给拦了。
过那个什么扫描仪的时候,我妈的身份证显示她不是大大滴良民,好几个警察持警棍围上来把她围在中间。我和我爸听到周围人的尖叫才反应过来,黑压压的武警拿警棍横在我脖子那,跟我说他们只是例行公事,不会很久,让我耐心等候。
警察们,人民的警察,你们的责任是要这样对待我们这些什么事都没做错还被诬陷过的良民吗?天安门不让我们进去,说我妈身份证上显示她就不是个良民,她有什么不好的记录。
我们回到宾馆,那天啥都不想干,跟干了什么坏事一样门都不想出。
我看了一下午电视,晚上初中的同学约我出去吃炸酱面,另一个崇拜过我的同学要请我吃北京烤鸭。
他问我妈是怎么教育出我这么优秀的孩子的?我妈惊呆了,讪讪地笑着。是啊,中国是怎么发展出北京这座城市的?又是如何培育出那么多厉害的警察的?
......
我问朋友说,“北京欢迎你”那首歌是不是零八年奥运那会儿开始唱的,朋友说是啊,就是那一阵子。我出国前还看完了一整部张艺谋导演奥运会的纪录片,我觉得他很牛啊,我当时老崇拜他了。
“北京欢迎你”那首歌里面明星太多了,有段时间的传唱程度已经快到了我感觉我倒着都能唱下来的地步。这种流行的东西真挺可怕的,你说我瞎起哄个什么劲?北京欢迎谁也不欢迎我啊,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就不是大大的良民。
我记得我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没有一篇作文是不会被拿来当范文读的......
我写北京的落叶,父亲的背影,同学老师都疯了,说我是个大大的人才。
班主任在讲台上说,你们以后会做各种各样的职业,有的当老师,有的当校长,有的当作家,有的当警察。说到作家这个词的时候,全班人的头都扭过来看着我,后来我回济南后频繁在校刊上投稿,同学们会把他们的杂志堆在我桌前,让我一一签字后,他们再拿回去。
我出国没多久就跑偏了,用英语写学术论文太难了,我不服,我怀念被人崇拜着。
......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就普通人一个......需要吃饭,需要洗热水澡,需要家里有厕所和马桶,不喜欢被狗追,不喜欢被迫害,日子过的颠沛流离,也不喜欢被捧上神位,再被踩在脚底......
这要求也不高吧?可在中国就不行,难如登天。
中国我恨你,北京,我讨厌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