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th戛納電影節綜述（上）

原文於2025年5月31日首發「西部影談」

相關播客｜78th戛納電影節前瞻首發「偏微電影」

本文提及的電影/書籍皆為大陸譯名

第78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於2025年5月13日至24日在法國南法海濱小城拉開帷幕，以“第七藝術中最著名的一個擁抱”為主題，致敬克洛德·勒盧什1966年的金棕櫚經典影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法國著名演員朱麗葉·比諾什擔任主競賽單元評審團主席，本屆評審團成員還包括美國演員哈莉·貝瑞、印度導演帕亞爾·卡帕迪亞、意大利演員阿爾芭·羅爾瓦赫爾、法國/摩洛哥作家蕾拉·斯利馬尼、剛果導演迪烏多·哈馬迪、韓國導演洪尚秀、墨西哥導演卡洛斯·雷加達斯、美國演員傑瑞米·斯特朗。

第78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綜述∶

我們能在這急速崩塌的世界中堅持什麼

第78屆戛納電影節以伊朗導演賈法·帕納西憑《普通事故》(A Simple Accident)奪得最高大獎金棕櫚為結束，整體的頒獎結果並未出乎意料。在整體電影行業下行，好萊塢以及歐洲電影產業開始滑向保守的態勢時，戛納電影節作為電影最高的藝術殿堂之一也難免跟隨這股趨勢，此屆的獲獎名單就是一個證明。這是一個十分“正確”的結果，大部分的主要獎項都給到了有著較為實在的社會議題並且直指當下這個飛速崩塌的世界的電影，而那些作者性與藝術性齊飛的電影則在某種程度上被忽視。這當然不是貶義，只是一種對藝術電影的保守選擇。

這篇綜述我將會從整體個人感受、主競賽影片集體風格概述/遺珠、本屆一種關注單元中的“演而優則導”現象、華語片的“偽崛起”？以及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的趨勢這五個部分來書寫本屆戛納電影節的全貌。

這是我第一次以媒體身份來到戛納電影節，也是我第一次踏足南法。5月12日初抵戛納，撲面而來的便是濃烈的度假氣息，與其說這是一個電影節，不如說是一座城市為電影騰出了一整片空間，營造出一種彷彿與世界隔絕的“電影烏托邦”。相比於倫敦電影節、上海國際電影節或柏林電影節那種將影院分散在城市各處、影迷們穿梭於地鐵與街巷之間的“城市電影節”模式，戛納電影節無疑是一種“度假型電影節”的典範。

近乎80%的放映、紅毯與各類活動都圍繞在電影宮及其周邊展開，步行可達。電影宮外就是地中海的沙灘，陽光灑在海面上，藍天白雲與電影橫幅交相輝映，構成了一種幾近理想化的觀影氛圍。這種地理與空間的集中，給予影迷和觀眾極大的自由。你可以一天之內看5-6部影片，也可以在中午的間隙走到沙灘上曬曬太陽、吹吹海風，或許還能偶遇某位導演、演員或電影節策展人。每一場放映結束後，走出影廳時總能邂逅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朋友，三言兩語間就能聊起剛剛看過的片子，交換觀點與推薦。不誇張地說，戛納就是影迷的夢想度假地，它滿足了我們對“電影”幾乎所有的浪漫幻想。在完整度過戛納電影節之後，我的第一感想就是——只有這裡才能感受到真正的CINEMA。

然而，即便如此理想化，戛納終究還是戛納——一個階層分明、規矩森嚴的電影殿堂。即使只是想保證最基本的觀影數量，在這裡也絕非易事。戛納的證件分為十幾種，光是媒體證件就能分出超過5種顏色，每種顏色對應著不同的搶票和排隊進入發佈會的優先級。在這之下才是影迷/節日證和三日證，我所用的媒體證就需要每天比影迷證早起一個小時（法國時間7點）去預訂四天之後的票。

證件的等級高低也決定了我們是否有資格去看在盧米埃爾廳（戛納電影節最大的廳，可容納2000+人）首映的電影，比如《碟中諜8》這樣的爆款非競賽影片等級低的證件幾乎都搶不到，以及晚場必須穿正裝，相信這些規矩早就被寫遍了，故在此也不多表達。出發前我曾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親身置身於這座“電影烏托邦”之中，才真正意識到：烏托邦也是按等級開放的幻想樂園，它的秩序，毫不掩飾地由你的身份決定。

好在我這次還是圓滿地看完了想看的影片，本次待滿了全程（24號最後一天“大停電”的時候離開）並看了42部長片，其中包括21部主競賽影片（拿下最佳導演和最佳男演員的《密探》沒看，所以本文不會提及此片的評價）、4部非競賽、1部經典修復（《一一》4K修復）、5部一種關注、2部影評人周、6部導演雙周、2部午夜展映以及1部首映單元，整體評價也是好看的居多。

當然戛納也不只有電影展映，作為“電影界真正的年初”，市場展映、行業晚會以及由200+個國家組成的地球村都會齊聚在此，電影不單單是創作者意識投射出的影像，也是生意和商業的交易籌碼，還是宣傳的工具。看著佩戴著不同顏色證件的人群在電影宮內外穿梭，不禁感嘆唯有在戛納，才能真正目睹電影在產業、創作與文化維度上的各種形態。

在這個匯聚全球電影人和觀眾的節點，電影以它最豐富、最多元的面貌呈現在眼前。由於是第一次來到戛納，加之每日排片較為密集，許多與電影產業相關的環節我未能深入參與。例如中國電影之夜我就因時間衝突錯過。除看片之外，我只受邀參加了香港電影之夜等少數幾個交流活動。未來若有機會再次來到戛納，希望能在觀影之余，更多參與這些產業交流和社交場合，也能更全面地瞭解電影節的另一面。那麼以下正式進入觀影的部分：

01｜主競賽單元：具象與抽象都是現實批判意識的體現

近些年，戛納電影節傾向將金棕櫚頒給有著具體社會議題以及表達實在的電影，比如23年探討婚姻、權利與語言在兩性關係中隱藏暴力的《墜落的審判》，24年映照出愛情與階級矛盾的《阿諾拉》…在今年的主競賽影片中有一半多的電影將社會議題放置在表面，其中與政治和女性生活有關的內容也佔據了半數。

拿下最佳女演員的《最小的女兒》以移民巴黎的伊斯蘭教女兒為視角探討了其性取向意識覺醒與身份的問題；伊朗電影《女人和孩子》則以寡居護士的故事為主揭示了伊朗社會中女性的掙扎與抗爭；達內兄弟的新作《年輕母親之家》聚焦於4位年輕的單親母親，展現女性在現代社會中的和解過程與面臨的挑戰；詹妮弗·勞倫斯主演的《去死吧，我的愛》則以產後抑鬱焦慮為題；當然還有拿下評審團大獎的，聚焦在北歐難以言說的父女情感的《情感價值》。

直指社會與政府的影片包括以埃及男演員為拍總統傳記電影被迫捲入政治遊戲為情節的《共和之鷹》；由俄羅斯導演謝爾蓋·洛茲尼察執導的關於年輕檢察官的揭發之旅的《國家公訴人》；《137號案件》則以法國國家警察總督察署的調查員調查一個普通案件為引子，探討司法系統的漏洞與灰色地帶；以及本屆最重要的由賈法·帕納西執導的影片——《普通事故》。

《普通事故》講述了一個群體復仇的故事，一個人綁架了一名他認為在監獄里虐待過他的男子，之後他尋訪多位曾一同遭受過牢獄之災的人，他們聚集在一起實施報復的故事。本片的靈感來源於他在德黑蘭埃文監獄服刑期間聽到過的其他囚犯的故事，整個秘密拍攝期間也完全沒有遵從伊朗的頭巾原則。本片在劇作設置以及影像表達層面其實與其過去的電影並未拉開差距，但這次的出席卻是他2010年被判決六年監禁和前所未有的二十年電影製作、編劇和旅行禁令後的首次出席國際電影節。

帕納西曾坦言，在被監禁之前，他電影中的關注點與今日截然不同。真正促使他創作立場發生轉變的，是那段監禁經歷——不僅是他親身感受到的壓制，更是他在獄中聽聞的種種來自同伴的親歷敘述：關於伊朗政權的暴力與冷酷、關於系統性壓迫的細節。這種與國家暴行的直接接觸，以及身處其中的共同境遇，逐漸激化了他的創作態度，也讓他走向一種更為堅定與激進的電影表達，《普通事故》就是最好的註解。所有的評論性語言都不及他在首映結束後第二天的新聞發佈會上的發言來得實際，在記者會上他細緻地講述了自己在監獄期間服刑的經歷以及伊朗當局對他的電影施加的壓力。

“牢房只有約1.5米寬、約2.5米長，幾乎沒有地方躺下或走動。如果要上廁所，我必須按鈴。”

“我每天只能上兩三次廁所。要出牢房的話必須被蒙著眼睛並且只有在廁所里才能摘下眼罩。”

“在監禁期間我不斷受到審訊，通常一天長達8個小時。有一次，到了祈禱時間，審訊員就出去祈禱，然後回來繼續審訊。”

這樣的發言令人心痛，但帕納西從來沒有想著逃離伊朗，他明確表示自己無法適應一個新的國家、一種新的文化，並承諾在電影節結束後立即返回德黑蘭，即使他不知道自己可能會面臨著什麼。回顧他的作品，不知不覺中他的創作風格已然從隱秘的人道主義表達變成了激進的，對伊朗政權進行攻擊的批判者。而此次榮獲金棕櫚獎既是戛納對其個人鬥爭的表彰，也是最正確的一次政治宣言。

《普通事故》在議題上的表現是直白且精准的。與這種極簡主義相對應的是銀幕場刊只有1.5分的由阿里·艾斯特執導的新作《愛丁頓》，艾斯特此前憑借《遺傳厄運》、《仲夏夜驚魂》和《博很恐懼》打破了類型電影（比如超自然恐怖片）的傳統範式，為類型注入了新時代的複雜情緒。此次的《愛丁頓》與《仲夏夜驚魂》中的盡量減輕畫面美學風格的方式不同，它竭盡極繁主義之事，將美國當代社會問題集中在一個“西部片小鎮”之中並肆意諷刺與組合，讓當代的媒介不斷消解掉傳統美國西部電影的標準。

本片講述了口罩期間新墨西哥州愛丁頓小鎮的治安官與市長髮生衝突的事件。如我前文所說，本片幾乎站在了當代藝術電影的對立面，以一種極度戲謔，甚至荒誕不羈的姿態對當代媒介進行了全方位的嘲諷。它毫不掩飾自身的輕浮與雜糅，彷彿有意拒絕任何深度探討，只是肆意將口罩、TikTok、選舉、陰謀論、種族議題等當代社會症候拋灑在觀眾面前，任人調侃與消費。這種“不負責任”的呈現方式，精准戳中/迎合當下輿論場中流行的空洞姿態與廉價共鳴。

阿里·艾斯特在本片中徹底顛覆了傳統西部片的敘事範式，甚至連科恩兄弟式的後現代西部也被他加以解構。他將一個“反英雄”置於當代信息過載的網絡媒介之中，並通過一波接一波的感官刺激，迫使觀眾不斷調整對這一角色的認知。這種身份的快速裂變與重組，既是對當前社會認知混亂的回應，也是對當代青年的集體精神狀態的投射——我們已然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垮掉的一代”。如同他過往作品中的一貫做法，艾斯特依然賦予環境以決定性的敘事力量。影片中的小鎮被刻意打造成經典西部片（如《正午》）的對立面——一個充滿視覺喧囂、風格混雜、秩序崩壞的後現代廢墟。小鎮警長這一類型母題也被徹底解構，在極繁主義的視覺堆疊與敘事拼貼中，成為不斷被戲仿、被消解的符號。他不再代表正義或秩序，而是一種可複製、可隨時被替代甚至被嘲弄的媒介英雄形象。

今年的戛納電影節也不乏出現一些想象力與抽象齊飛的優秀影片，在主競賽中更是讓人欲罷不能。以碎片化剪輯和時空敘述四位女性跨越三個時代的《望向太陽》、卡拉·西蒙最具自然性的力作《朝聖》，還有下文我將著重介紹的引爆華語媒體場刊的《接近終點》和“令人失望”的迪庫諾的新作《阿爾法》。在此需提前聲明，我所指的抽象並非是強實驗性的影像，反而是有較為清晰的主線，但在故事發展過程中逐漸發生異化、偏離和留白從而呈現出更大的解讀空間的電影，這些電影展現出來的政治性往往更加隱蔽。

奧利維爾·拉克謝執導的《接近終點》大概是本屆公認的意難平之一，本片講述了白人父親Sergi López帶著兒子深入第三世界摩洛哥南部山區尋找失蹤的女兒兼妹妹Mar。置身於電子音樂轟鳴的派對與陌生而原始的自由氛圍中，他們追隨一群銳舞者奔赴沙漠中的終極派對。當父子倆深入灼熱荒原之時，也陷入了一場萬劫不復的虛無之中。聽上去是一個標準的公路電影模型，但影片從中後段開始了瘋狂的“表演”。原片名Sirat的靈感來自於伊斯蘭傳統中分隔地獄與天堂的綏拉特橋（Sirāt Bridge），傳說在那裡，靈魂得以直面本真，穿越這個復活日才能抵達真正的天堂。

拉克謝的大量留白讓影片極具延伸意義，像是走進了一場不設限的奇幻夢境。這是真正的屬於電影節的電影，角色屬性、行徑以及神志不清的情節肆意的結合構成一段段分裂的旅程，這些斷裂的過程又組成了通向天堂的道路。看這部電影不乏讓人想到克魯佐的《恐懼的代價》，但又更加的現代化。在末日即將籠罩世界的背景下，這條公路之旅就是人類走向的終極命運的道路，片中塑造了幾類截然不同的角色，展現其從內而外的掙扎與前行，最後肉體也不再重要，靈魂終於得以飛升。或許這部電影展現了一種極端情境下人類如何救贖並走向自由的過程，最終的結局也並非是解放也可能是繼續永恆的被奴役…

同樣塑造了末日氣息的也有朱利亞·迪庫諾繼《鈦》之後再次嘗試身體恐怖類型的影片《阿爾法》，這部電影也是個人本屆最佳。這次她對身體形態的探索做到了更加極致的美學和克制的痛覺設計。

本片講述了設定在20世紀80年代某虛構城市，一個小女孩被傳感染了一種奇怪的新型疾病（皮膚會變成大理石材質）…的故事。這一次，身體的恐怖不再是終點，而是毀滅旅程的起點，她將目光投向走向毀滅的全過程，《阿爾法》借助移民、艾滋病、環境污染、毒品、同性戀等沈重的社會議題，層層疊加地塑造出角色的崩塌軌跡。

然而影片前後卻呈現出情感上的多重切面，從女兒過渡至母親的痛苦，在中後段達到了頂峰。一家三口在一間旅館內反復輾轉時空，時間的跨越並沒有削減肉體上的疼痛，反倒讓痛失吾愛的主題來的更加殘忍和清晰。影片在每一個中性概念的表現上都是消極的，比如家庭、生命，是一種真正的悲觀主義展現。視聽上來說，迪庫諾此次變本加厲的MV式視聽恰好轉化為通往終結前的幻覺時刻——彷彿是生命臨終前的最後幻想。結尾的那股紅色風暴也讓第三世界的移民浪潮議題暴露在日光之下，無所遁形。

除了上述的“具象”與“抽象”影片外，本屆主競賽也有一些奇特的電影。正值電影誕生130週年的時刻，理查德·林克萊特的新片《新浪潮》事無巨細地講述了戈達爾拍攝《筋疲力盡》的過程，以此來完成對新浪潮時期的完美致敬；畢贛也以百年為單位展開了對電影史的致敬，以“迷魂者”的夢境進入《狂野時代》的世界（在後文華語電影板塊會介紹）。但本次主競賽也有一些簡單的電影，比如早川千繪的《雷諾阿》（在後文日本電影板塊會介紹）和主競賽最後一部放映的由凱莉·萊卡特執導的《主謀》。

在議題肆意輸出的年代，《主謀》確實像一個另類，這是一部風格獨特的小品電影，萊卡特一如既往地回歸她熟悉的生活化敘事語境。影片設定在20世紀70年代的馬薩諸塞州某個靜謐角落，主人公JB Mooney是一位失業木匠，意外踏入藝術品盜竊這一行當，並籌劃著他人生中的“首次大劫”。但隨著原本縝密的計劃逐步脫軌，這場荒誕的冒險也徹底改寫了他的命運軌跡。萊卡特依然擅長描繪生活中的“一地雞毛”，並以節奏精准的鏡頭語言和極富動感的音樂鼓點賦予人物行動以節奏感。在人物塑造上，她始終堅持展現“過程”：觀眾不僅看到角色做了什麼，也看到他是如何做的，比如繁瑣地拖拿箱子的動作，從而使角色的性格與命運在細節中緩緩浮現。

這種強調“行動邏輯”的創作方法，使她的作品既樸素，又充滿複雜的情感張力。影片前半段充滿黑色幽默與輕快節奏，荒誕感與人性的微妙悖論交織；而後半段節奏卻驟然放緩——原本應充滿動勢的逃亡變得遲滯，彷彿主角的生活在一夕之間被時間拖慢。這種結構上的割裂感不僅令人意外，也為角色的命運轉折製造了深層的心理震蕩。影片最終以一個“錯位式”的誤會收尾，既顯巧思，也透出一種近乎宿命的荒涼。

近期西部影談第78屆戛納電影節專題還將推出以下深度觀察，敬請期待！

「一種關注單元：首作中呼之欲出的作者性和局限性」

「日本電影概述：中生代導演的集體啞火」

「華語電影概述：本土製作與跨國製作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