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随笔】照片

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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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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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没有拍下的照片,在姥爷离世后,成为我永远的遗憾。

我长大后和姥爷唯一的一张合影,还是十五年前回国时拍摄的。那时,姥爷已是近八十岁的老人,满头白发,却依然精神矍铄。这十余年间,我因学业和工作,只得回国三次。时光荏苒,今年初春再去探望,他却再也认不出我了。

四月的沈阳,虽是晴空万里,风吹在身上却仍带着几分凉意。姥爷家依旧在那栋熟悉的楼房里,除了新刷的外墙,其余丝毫未变,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我自小在姥爷家长大,年幼时,时常和邻居小朋友在院子里玩耍。如今,他们早已搬走,成家立业,而我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漂泊在异乡。

开门的是老舅,相比六年前,他多了几丝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愈发清晰。姥姥从屋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简单寒暄几句后,我走进屋里,看见姥爷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身子,神情疲惫。最近几年,他的健康大不如前,一场疫情又几乎要了命,但最终却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他的脸愈加苍老,看上去有些陌生,身子像枯萎的老树,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姥爷,我回来了!”

他缓缓看向我,一脸茫然,过了好一会才小声嘟囔:“你是谁啊?我不认得你啊。”

“她是你外孙女啊!小平的女儿,想起来没?”姥姥一边整理姥爷的衣领,一边试图唤醒他的记忆。

他又仔细打量我一番,然后摇摇头:“不知道。不认识。”

这是姥爷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场手术之前,姥爷的生活极为规律,几十年来几乎从未变过。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去早市买早点;饭后戴上老花镜,悠闲地翻阅报纸,再看会电视。十一点左右开始准备午饭,看完午间新闻后,在北屋午睡,然后出去买菜,为晚饭做准备。晚饭过后,又要散步近一个小时,六点半前赶回家收看新闻联播。九点刚过,便上床休息。我上小学时,姥爷肩负起接送我上下学的任务,但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依旧如常。就连逢年过节,家人聚会时,也如此这般。

如果非要说影响的话,大概就是在我学习小提琴的那些年,姥爷晚上总不得安宁,无法专心看电视。我的琴艺不佳,一开始更是糟糕,琴声如锯木头一般,叫人难以入耳。姥爷有时会开打趣道:“拉得不行啊,有这时间还不如做点别的。”事实证明,姥爷确有先见之明,我毫无音乐天赋。经过六年的折磨,大家终于迎来一丝清静。

写到这里,我又忆起一件趣事。《还珠格格》热播的时候,我总是幻想自己也是一位格格,经常躲在卫生间里,演绎着天马行空的剧情。本以为关着门没人能听见,却不知早已被姥爷悉数听去。多年后,他还会乐呵呵地提起我这段糗事。

上初中后,我们一家三口搬到姥爷家附近。随着课业加重,我与他相处的时间骤然减少。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匆忙起身,梦游一般,赶去学校上早自习。放学后,要么在学校听老师继续加课,要么奔波于各个补习班,晚上九点多回家已是常态。虽然,我仍在姥爷家吃完饭,但到家时他已睡下,不便打扰。周末更是忙碌,补课和作业压得我没有喘息的机会,唯有周日晚上,一家人才能围坐在一起,与姥爷和姥姥共享晚餐。

高二那年,我随父母移民加拿大。那时没有微信,姥爷也不会上网,每周只能通过越洋电话,与他闲聊几句。自我记事起,姥爷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一天竟说不过十句话,与能言善道的姥姥,形成鲜明对比。于是,每次通话,我们总是寥寥数语,不过是些简单的寒暄。再后来,除了春节时的例行拜年,我几乎很少与他通话。

尽管如此,每次我回国探亲,姥爷心里仍是高兴的。即使他嘴上不说,我也能感觉得到。

二零一零年,我终于读完高中。趁着暑假,用自己辛苦打工攒下的钱,买了一张回国的机票。那年夏天,我又住回了姥爷家,仿佛时光倒流,回到童年那般悠闲的时光。

依稀记得是六月中的一个夜晚,天气有些闷热。我到家时已过晚上十点,姥爷却仍醒着,见到我后才安心入睡。第二天一早,他去早市买了我最爱吃的豆腐脑和筋饼。中午,又带我去了以前常吃的那家朝鲜冷面店。

那两个月,我总是同姥爷一起去早市,央求他买各式各样的小吃。说来奇怪,以前我并不喜欢逛早市,总觉得那里又脏又乱。可出国以后,我竟开始怀念那烟火气,和藏在巷子里的美食。街头那家熏肉大饼做得最是正宗,熏肉和配菜卷在火候恰到好处的烙饼里,一口下去,令人回味无穷。市场里的一家老店,各式小菜拌得十分爽口,最适合夏日里吃。还有一家肉食铺,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香肠和卤味的香气。而最让我怀念的,是只有在沈阳才能吃到的鸡架,不论是熏、拌还是烤,搭配啤酒,总是别样滋味。出国数年,我终于又能一饱口福,尝到正宗的家乡味道。姥爷虽然嘴上说着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但还是利落地掏钱,满足我的要求。

除了与亲朋好友相聚,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那时姥姥还在居委会忙前忙后,总是闲不下来,有时连吃饭都顾不上。我就陪着姥爷在家看电视,他依旧寡言少语,生活亦如往常那般。偶尔我会想,他是否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还是因为退休后无事可做,只能默默接受这平静却略显无聊的日子。

成年之后,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离别的日子悄然而至,我带着满心不舍,又飞回大洋彼岸。接下来的几年,我只回国两次,可每次只在沈阳停留几日,便匆忙地赶往其他地方游玩。这次回国依旧如此,只和姥爷见了两面,便又踏上旅途。如果能够预知未来,我多希望能多陪伴他一些时光,或者至少,再拍一张照片,留住我最后的思念。

“等你再回来,估计就见不着你姥爷了。”临行前,姥姥略带伤感地对我说。

“怎么会呢,姥爷看上去还能再活好几年呢。”我自己也不确定,这句话是为了安慰姥姥,还是当时的我果真如此天真。

七月末的盛夏,父母告诉我姥爷病危。几个星期后,噩耗传来,他最终敌不过命运的安排,与世长辞了。

其实,对于姥爷的离世,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六年前,我刚从国内回加拿大不久,姥爷就因急性阑尾炎做了一场手术。自那以后,他的身体逐渐衰弱,甚至失去自理能力,整日躺在床上,过着半梦半醒的日子。一场疫情,他的半只脚几乎踏入鬼门关,母亲甚至备好寿衣,以防不测。然而,姥爷的生命力如磐石般顽强,身体逐渐恢复,有一段时间,还可以在房间里缓缓行走。可人终究难逃时间的制裁,姥爷的人生进入倒计时,记忆也一点点消逝,有时甚至连最亲的子女都无法辨别。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姥爷已无法进食,只能靠食管输入流食,勉强维持生命体征。他去世的那天,我通过微信视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仿佛只是睡着了似的。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我故作镇定。然而,放下电话,我却躲在房间里,默默地抽泣。

这些年,许多亲人相继离世,我已渐渐习惯这种离别。毕竟,这是人生的一门必修课。然而,一想到姥爷的离去,我仍旧有些伤感。人生总是要面对无数告别,那些曾经陪伴我左右的人,最终都一点一点化作记忆的尘埃,悄无声息地消散在时光深处。而身在远方的我,从未与他们认真道别,那些回忆中的音容笑貌,也随着岁月逐渐模糊。生活依旧向前推进,可他们,却永远停留在过去。

我最近时常翻看相册,想要从那些照片中探寻姥爷的一生。我对他年轻时的经历知之甚少,加之当时照相技术有限,只有些许模糊的黑白照片,隐约能看到他当年意气风发的神采。而我对姥爷的所有记忆,只有老年时的模样——花白的头发,神情永远平静如水,仿佛不为世事所纷扰。

几天前,我与远在国内的母亲通电话,这是我第一次出于好奇,问起关于姥爷的事情。

“你姥爷从年轻时就是老实巴交的人,不爱说话,也不爱交际。或许正因为他这种与世无争的性格, 命反而特别的好。退伍转业后,分配到体委射击队管枪支弹药,还混了个公务员。退休后身体一直康健,从来没得过大病。活到九十四岁,自然衰老而去,走得很安详。这一生,也算是幸福顺遂了!”

母亲又同我聊了一些她年轻时与姥爷的点点滴滴,让我对他又多了一分了解。

放下电话,我心里仍觉得空落落的。

“要是回国的时候,再和姥爷拍张照片就好了。”我像是在埋怨自己,自言自语地说道。

2025年9月11日于渥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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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石无聊瞎写。 辽宁沈阳人,现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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