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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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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指纹

夜晚行動的潛台詞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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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must stay drunk on writing so reality cannot destroy you.

1. 恍神

旁人在講什麼我沒有辦法專心聽,聲音像潮濕地毯一樣鋪在空氣裡,微濁,不明確。我已經事先為胃打好了底,吃了點東西,不想太快醉,只想慢慢進入。但我又怕慢了,錯過進場的時機。

抿幾口調酒,速度可以,金魚還在杯底,但還是敵不過shot的邀約。玻璃杯碰撞的聲響像信號,酒液流進喉嚨,直接打開通道。一飲而盡,我緊緊抓著要進入另一種敘事的節奏,不想落隊。喜馬拉雅山的滑雪故事、馬來西亞的長途公路,斜著往我襲來,我們的座位在酒精裡搖晃滑行,地圖的比例尺被放大又縮小,一些情節提前發酵了。

「真的假的!」我耳朵突然撐開一個洞口,聽到隔壁桌的不可思議。聽力異常敏銳,我彷彿順著某種邊緣波長穿越過去。「真的啊」這句話我好像也能幫他們回應。我越過話題的城牆,來到神秘畫面的截圖處,什麼畫面我沒看到,但我已經雞同鴨講地搶著說:「我也要看!」這桌還沒從東南亞旅程回到獵奇的都會傳說,我的神經已經提早轉台。

抱歉抱歉,我又走神了。回到眼前幾杯飲料,它們像燈塔一樣提醒我該往哪裡走。我繼續沿著同伴的軌道慢慢摸黑前行。

眼前一盞路燈亮著,靜靜的等待。


2. 無聊

在進場前,我真的很猶豫。

沒有很想來,也不是討厭誰,只是怕空氣不對,怕無聊,怕自己無聊也怕別人無聊我,怕一切都只是彼此應付。可是是我決定要赴約的,我從不失約,我也負責了某些邀請,雖說負責聽起來對於輕飄飄的派對太過沈重,我給自己的規定:不能先退場,不能說我臨時有事,我其實想去。一邊補著妝容一邊猶豫著,會不會太用力?還是太鬆散?遲遲還沒前往的腳步還在原地

我是怕極了無聊。那不是單純的沒事做,而是那種陰影趁虛而入的驚嚇。它會從昏黃角落冒出來,安靜地對我說:「你是不是搞砸了?」我怕那種沈默裡浮現的責怪,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盯著自己看。準時到怕太早,遲到又怕錯過高潮。我已經在無聊的酒桌上了,我越努力找話題,好像只要聲音不斷線,就不會陷進心裡的黑洞。可是一安靜,我就會想,今天回家以後,是不是又會空掉?

那我來幹嘛?

在門口猶豫著,每一分鐘像一整天,我全身都在尋找警訊,怕有人提早看穿我的不自在。太好了,有人會晚來,我自告奮勇站在門口等待。

在我還清醒的時候,我真的很怕。

怕我太清楚地知道這一切其實沒什麼,這局不會發生什麼神奇的故事,沒有人會愛上我,甚至連一段特別的對話都沒有。怕我笑得太用力但換不到共鳴,怕妝容斑駁,怕精心準備的笑話沒人接。

今天會不會,又什麼都沒有帶回家?


3. 尋找

空檔的時候,我又開始掃描。

那種近似於燈塔微弱閃光,每個人標誌著自己的位置,對上頻率眼神,期待著明確的點頭、接納、對視,不必太久,不必太熱烈,像酒精裡的氣泡,浮上來就足夠,順眼到你一看他,至於翻開卡牌背後的訊息,我們就留在背面,不用深刻探究,至於他是否讀出已經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必解釋,不問明天,在今夜的空氣裡撒上一股甜甜的香氣就好。

我是一個放風箏的人,悄悄放出眼神的線,希望某一條能被誰拉住。

曾經我也會對上某些眼神,隔壁桌、走廊盡頭、剛進來還在脫外套的人。那種眼神,我以前會衝上去、會找機會問他在喝什麼、會把故事偷渡進去等他接球。以前我會覺得,那就是命運的配對號碼,可是漸漸的我會慢慢後退半步,靜觀。有些眼神,我認得。太熟了,熟到像是過去的我。那種野、那種閃爍、那種準備要開啟新一輪混亂的信號,我不是沒心動過。但我知道我現在沒興趣了。不是他不好,是我現在的雷達,已經可以讀得出,這條線拉不久。

對於開關,對於氣場,當擁有更多直覺與靈感,我開始選擇不開啟某些對話,是因為我想把能量留給值得說長一點的人。

而熱鬧的時候,我也不閒著。我找尋著時機點:哪一句話該接、哪一口酒該舉起、哪一個瞬間該放聲大笑,都是我偷偷計算的表演段落。催酒乾杯、拍手、大笑,像是安排好的 cue 點,只要接上了,現場就會順利前進。我會把我的話題小心地置入,一句一句地投幣販售自己的存在感。

我在,你在,我們都在。沒有人落下。這是一場測驗,也是儀式。

我一邊說話,一邊用餘光感受:誰笑了?誰低頭?誰沒聽?誰想換話題?就像寫完一段文字後,偷偷去看誰按讚誰離開。這些我不說,但我都知道。


4. 同類與爆笑

來了,這是今天的重頭戲。

這局已經不知道是第幾輪、第幾場、幾個人走了又回來、幾個人換了座位,幾杯酒重新裝滿,但氣味開始變了,語速開始加快,耳朵開始對得上,某一句話,某一個主題,像打開暗門,我們全都湧進去。

根本不用解釋,根本不怕打斷,因為這裡的話語,是我們的語言。不知道誰先講出來的,但一講出來,像是通關密語,我們都笑了,笑到不顧形象,笑到拉著別人要他也進來聽,笑到拍桌,這不是好笑而已,是被對準了。是你一生都在默默記錄、暗暗模仿、偷偷覺得只有你自己懂的事情,突然,有人也懂。那種原來我不孤單的安慰,在這個時候,就是爆笑。我是在笑,原來我們都這樣過,原來我不是怪胎,我只是在還沒找到人一起笑之前,都笑得太小聲了。

寫作的瞬間火花,找到同類就是抵抗現實的醉。每當我寫下某個句子後的期待必非恭維讚美,只想有人也剛好經過,也曾這樣想過。那時候,世界就比較沒那麼可怕,現實也還不至於太堅硬。那些我們笑到不能自己的瞬間,也是某種句子裡的回聲,如同每次我被作者帶著笑點走,看到那個轉折、那句話、那個太準的修辭,我會癡癡地笑著,心裡說,太好笑了,真的太好笑了。在那一刻,我醉得很安全,現實不會來毀掉我,因為我已經站在另一個人的句子裡笑了出來。

一整晚的煙火,就在這裡釋放。沒有煙硝,只有光,只有炸裂的共鳴,只有我們短暫共享的一場喔!終於!的時刻。一吐為快。


5. 啟發

很好。

我想我從對方身上找到了某種我正在尋的公式。不是複製,不是崇拜,而是一種靠近感那種「啊,原來成功也可以長這樣」的範例。不是扁平的成功學,是立體的活法。我看見的是前輩們講話的方式,有張力又柔軟,像是在講故事但不需要聽眾附和;是他舉杯的方式,不硬要,但氣氛自會傾向他;是他笑的方式,不求表演,但自帶亮度。

在我對成功的想像裡,那種生活應該是這樣的,分享,但不高調;跳舞,哪怕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樂;喘氣,是來自真實的疲倦,而不是裝出來的狼狽。這不用語言也能傳遞的東西,讓我想到一個我曾經遺失的畫面:日常裡有努力、有掙扎、也有慶祝。不是結束後才慶祝,只要有機會共振都可以偷一口氣、跳一支舞,像現在這樣,酒精還在身體裡打轉,但情緒很安靜。那是一種會讓人點頭的生活狀態。

故事總有段落,而我想在那個有高點的段落出現。不是站在聚光燈下,而是,在那一頁翻開的時候,有人會說:「你在這裡寫得真好。」

誠如本來正在奮筆疾書的習慣,就是這樣的事情,從別人的生活裡看見一種你想要靠近的節奏。那節奏不是耀眼的,而是能被持續維持的,比起閃耀登台的成功,那種可以一直創造、一直不斷修補、重新定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看見他者那樣活著,就像我看見一句好句子,被釀出來了。這種句子,我會小心地收藏,像收一段未來的自己。

不是當座右銘,而是當方向感。

如果我不持續寫、不持續沉迷這些片段、不持續觀察這些人,我可能早就被現實消化殆盡了。我必須醉著,在文字裡、在這些人裡、在對生活微醺的凝視裡。否則現實會太真,真到把我抹平。不是嫉妒,是一種認出。我知道他過的日子雖然不屬於我的,但那種氣味、那種節奏,在這個酒桌共享。那段對於他人的觀察與嚮往,其實是一種生活風格的追求,而不是只是成功的外貌。這種我也想成為那樣的感覺,很像在寫作中,看見自己未來某種樣子的微光。

從他人身上擷取語感,釀進自己的語氣裡。


6. 命裡有的

一段尋寶的過程會用不同的形式出現,這也是其中一段。不是最璀璨的那顆珠寶,但是我翻開頁面時遇到的那個發光小節。有些場合不是為了認識誰,不是為了留下故事,而是為了碰巧,碰巧坐到這裡、碰巧對上某句話、碰巧在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多聽到一個名字、多記下一種氣味。

這不是安排好的,而是我剛好有在場。我剛好醒著,剛好沒錯過那個對話的時間點。
所以我會在這裡停一下,記一下,把它放進命運那一欄。那一欄裡有些人、有些話、有些畫面,沒什麼用,但特別難忘。

我們總會在某些時候知道:「喔,這段不是白來的。」誰會認爲這是高潮,這是劇情轉折呢?不過就是在小說文字的海裡面,其中一個,也許作為你會好喜歡的一個段落,讓你下次再次翻開回味,但你知道這裡會被圈起來,變成一句話、變成一段氣味,留在身上好幾年。


7. 商業模式

我們都要活著。而且,不服輸的都要變強。沒有人想輸,也沒有人想被看不起,大家都說隨緣,但其實眼神都在計分,是虛榮,是本能。誰活得比較鬆,誰做得比較快,誰帳單能準時付完,誰明年可能換大一點的房子,誰接到新的案子誰還在等訊息,還有換車。每個人都笑,但我聽得出來,笑聲裡的沉重,每個人也試著讓這件事變得輕盈,因為那不是比較而是祝福,而是承諾,我們都是那種說了就要執行的人。

我認真看看那些能夠冷靜分析、慢慢踩穩地面的人,他們不講狠話,也不急著表態,但總是能在局散的時候留住最後一口氣,光是他們怎麼活下來都不足以體現價值,他們活得真的很好,甚至帶著我的欽佩變成祝福,成為其中一種養分,一直一起變好下去。我把這些記錄下來,變成我的參考資料,翻到最後附錄那一頁,畫線最多的部分。寫與被寫,在這一刻重合。

📎 附錄|筆記段

– 不是什麼都要做出聲音,有時候靜下來,反而像是留下了伏筆。
– 有時候你不出場,才不會被寫壞。
– 越是想說什麼,就越要晚一點開口。
– 不是每場都要發亮,有些場子你只是出現,就已經說夠了。
– 有些關係不用深,有點餘溫比較長久。
– 話題不是誰喊最大聲就會爆,是誰在對的時間點讓它停一下。
– 有些人看起來沒在經營,其實早就鋪好全部的劇情線。
– 不一定要站在風口上,有時候你只是知道哪裡比較不會被吹走。
– 產業走得快沒錯,但走快的不是都能站穩,反而是那些知道什麼時候裝沒事的人,活得比較久。
– 你說的話不是誰回應才算數,是你隔幾年再看,還願不願意認帳。

他們身上有某種寫作也有的東西,節奏感,耐力,留白。不是每一句都要爆點,也不是每一段都要高峰。有時候你只是要寫過去,不要讓自己停在原地。

這些,就是我從現場帶回來的幾段筆記。不是策略,是氣味。


8. 副作用

可以擋一根嗎?火光點燃,照亮水溝的方向。

剛剛那些太開心的情緒,還卡在喉嚨跟橫膈膜之間,還沒完全被笑完,也還沒完全沉下去。我知道自己今天講太多話了,太努力了。喝得其實沒有很多,但身體會記得那些用力笑、用力接話、用力存在的地方。

好酒捨不得離開身體,它還在作用。像某段話太貼切,讀完你會想停一會兒再往下翻頁。我不急著清醒,讓它再釀一點。釀著我還行,釀著我今晚沒有空轉。還沒有宿醉,是一種還沒完全釋放完的快感。我在試圖延長它,像寫完一段很不錯的段落,還不想按儲存鍵;想讓它多停留一會,證明這段不是幻覺。

副作用是帶點痛苦。

頭暈想吐是身體捨不得離開現場。我們都一樣,在尾聲的時候,開始慢下來,我們也都會在尾聲的時候,不想要離開這本書,還在慢慢翻頁,慢慢地改著每個文字,好像只要這段還沒寫完,這個夜晚就還沒有真正結束。可是,那其實相對於客觀的時鐘來說,都是轉瞬即逝的動作,你沒辦法透過物理改變條漫節奏,只能在一呼一吸之間,吸盡肺裡,淺淺的讓他停留一下,就要在下一秒好好的送走這些感受,不然排隊等著進來的精彩就會錯過,這樣才能真正意義上的讓時間慢下來。

至於明天早上醒來會覺得昨天太浪費、但還是會想再來一次的那種甜,還在嘴唇上。是你知道自己還有能量,所以才會願意讓這些殘留慢慢退。


9. 容器

裝酒的,裝情緒的,裝生命裡需要的,我的容器擴大著每次在填滿時,又擴增了些。

我的容器越來越大,裝進剛剛的爆笑、眼神的誤會、話題的破音,還有那些沒人發現的小表情,也裝那些我們不想讓人發現的軟弱,全部都被我收進來。一開始只想當個杯子,裝一點就好。後來變成一壺、一桶、一缸,也許大概可以成為一個馬桶,越來越大的馬桶,可以承接別人吐的話、流的淚、撒的酒,還要沖得掉自己不小心多講的真心話。

但我知道我還不是終點。

最後我可能會變成水庫,我也跟各式各樣的水庫再一起集結,盛裝更多的是交換。裡面什麼都有,但不急著流走。我們都在裡面打轉、蒸發、再凝結。有一天會降到誰的屋簷上,被誰收進詩裡,被誰喝成一杯茶,或一口藥。

我想我正在擴大,也正在被填滿。不是為了變強,而是為了裝下更多那種,不醉就會碎的東西。


我還在期待,釀出了章節段落的金句,現實太真,我就靠寫來假醉。醉裡的話比較有誠意,段落裡的人比較有臉孔。你說你看見我了,剛好,那段就是我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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