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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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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號的漂流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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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符號離開我們,就成為語言的另一種呼吸,在誤用裡繼續存在,或是被放大、被縮減,仍舊發光。

偶然遇見一個名詞,那是我們之間的暗號,卻被安放在某個與我們無關的文本裡。它靜靜地出現,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但我知道,那原本只屬於我們的東西,已經被移植到一個完全陌生的語境中。

這並不是第一次。那些曾經私密的詞語、約定俗成的口頭禪,常常不知怎麼地流散出去,被他人套用,甚至被賦予另一種表情。原本只屬於少數人心照不宣的記號,逐漸被攤開,擺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地方。要是那在一本新銳作家的書名上,那就是找尋書上的線索,有沒有生活中共同的足跡。要是那在人氣的歌名上,也不怕跟人分享了,那些山上的歲月與偶爾一旦被吟唱出來,好像也能擴散成整個世代的共同記憶。

暗號的力量之所以強大,在於它能縮短距離。懂的人聽見一句,就能感覺彼此靠近;不懂的人,則只會聽見聲音卻抓不到意義。可是一旦這些暗號被誤讀,那種親密就會突然扭轉,變成隔閡,甚至變成武器。

於是,原本輕柔的詞句,落在外人耳裡,卻顯得刺耳;原本帶著善意的符號,被轉譯成惡意。懂的人或許能自我安慰,把這當作無可避免的流轉;不懂的人,卻會把它理解為一種攻擊,甚至把我的話語當成刻意的嘲諷。

然而,沒有經歷過的人,本來就不可能明白。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只是被排擠在經驗之外。當暗號出現在他們眼前,他們只能以局外者的姿態參與進來——像是一個被迫落座在餐桌旁的陌生人,明知道眼前的談笑暗藏默契,卻無法插話,只能尷尬地等待。那份不自在,往往會被轉換成斜斜的語氣,甚至是立場相反的回應。

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想要反對,而是因為他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當笑點不屬於自己,唯一能留下存在感的方法,就是把那笑點顛倒過來。於是,他們說出口的話,就像一面反射的鏡子,把我們的暗號折射成另一種形狀,帶著陌生的棱角,甚至變得尖銳。

我其實能理解那樣的錯位。暗號一旦離開最初的場域,就註定會被誤解。語言不是封閉的,它總會被人聽見、被人挪用。只是沒想到,有時候,它會在最輕微的誤差裡,生出最沉重的重量。


被縮減的暗號

暗號,本來是極其柔軟的東西。它被說出口的時候,像是一個眼神裡的停頓,或者是輕輕落在桌面上的手指聲響。那是一種安慰的記號,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讓人知道自己並沒有孤單。當我們在某個時刻聽見它,就好像突然有一層薄霧散開,原來還有人理解這份局促。

可是隨著時間過去,這樣的符號被帶出原本的場域,就會失去最初的重量。它被聽見,卻沒有被聽懂。於是它在別人耳裡,變成了一個被縮減的殘影,只剩下外殼,卻失去了裡面細微的溫度。我後來明白,正是因為那份缺席,才讓它被誤讀成一種譏諷。那聲音原本是護住的,落到外面卻成了冷笑。

這樣的轉變讓我感覺語言的無情。當一個暗號從溫柔的土壤裡被抽離,落在陌生的空氣中,它立刻反轉自己的表情,像是從掌心裡掉出去的一片玻璃,摔碎之後閃著刺眼的光。那不是任何人刻意的惡意,而是它在失去背景後自動生出的變形。

有些時候,我還會回想起最初它被創造的瞬間。那是我們之間極小的共識,甚至沒有誰刻意設計過。它就這樣自然長出來,然後在我們的對話裡一再重複,直到變成一個誰都懂的默契。可是外人並不知道這一段,他們沒有經歷過,所以當那個聲音落在他們耳邊時,他們只能用自己僅有的理解去拼湊。於是,一種溫柔的東西,突然被縮減成一個生硬的符號。

比如我們試著學習成語典故、試著說文解字與照樣造句,再到不同文字裡也有同樣的脈絡。

語言的保護終究是暫時的。當我們再次翻開成語辭典,裡面一個個被拆解的詞,早已失去了它們最初的生命。它們原本誕生於某個情境,有具體的場景,有人當下的心境,可是後來卻被固定在一則解釋裡,被規訓成可以照樣造句的格式。那種格式看似保存了語言,卻同時剝奪了它的流動。

我們在學習時往往把語言當作一種穩固的東西,但實際上,它每一次被記錄、被拆解、被制度化,都意味著它和它的源頭愈走愈遠。甚至在不同的文字系統裡,我們依然能看到同樣的脈絡:符號一旦離開最初的場景,就必然被重新定義。有人以為那是保護,實際上卻只是另一種削弱。

當語言隨著新的迷因演進,在某個瞬間都會被破防,古老的音符可能轉化、強化或衰落。

符號終究會在另一個時刻,被拆解得只剩下表皮。那時候,去脈絡化而忽略最原始的真相,那麼我們再怎麼想要解釋,它也回不到原本的模樣。因為語言一旦失去了內裡的意義,它就只能以另一種冷硬的樣子繼續存在。

即使能在靠近那個瞬間讓人感到安全,可是它無法長久。因為它一旦被留下,就會開始被拆解,被誤讀,被過度解釋。那時候,語言雖然還在,可是它已經變成另一種帶有意圖狀態,不再帶有最初的呼吸。


被過度放大的暗號

有些話本來應該很輕。它只是在那個時刻隨口被丟出來,帶著笑意,帶著一種不需多想的即興。說完以後,大家也就忘了,像石子落進水裡,幾道漣漪很快就散去。這樣的話語,在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負擔,它只是氣氛的一部分,甚至只是聲音的一種流動。

直到當它被傳到別人耳裡,創作者們才慢慢意會過來,它的重量竟然完全不同。那種原本的輕盈在傳遞的過程裡消失了,只剩下字面被放大到刺眼的程度。外人聽見的,不再是笑聲裡的善意,而是一個態度的宣告。他們彷彿覺得我們在藉著這句話表明立場,甚至在區分誰屬於誰。於是,一句原本沒有意圖的笑語,被誤解為刻意的標誌。

語言離開它出生的環境,被另一種視線捕捉,要是那視線沒有我們的笑點,沒有我們的背景,只能抓住最表層的聲音,然後拼湊成一個故事。這個故事通常比我們原來的想像更完整,也更沉重。笑點就這樣消失了,留下的是他人替我們加上的註解。

原來文字終將會成為共有物,很多話語並不是真的屬於我們。當時說出口,只是為了填補空氣的空白,可是外人卻把它看作一種雕刻,像碑文一樣沉重。於是,我們一瞬間的輕率,在別人眼裡成了一種鐵定的證明。那份誤解雖然不是惡意,卻比惡意還要難以化解,因為它看起來理直氣壯,好像已經證明了什麼。

這樣的放大是一種語言的宿命。任何帶笑的話語,一旦被抽離了笑聲,就會像空殼一樣硬化。它不再能隨意擺動,而是被看成堅固的符號。這種變化幾乎沒有餘地,因為我們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理解我們說話時的氣氛。當語言失去了背景,它就只剩下聲音,而聲音在外人的耳裡,會被當作宣言。

於是,語言的輕盈是一種幻覺。當下的輕只是我們共享的幻覺,一旦有人缺席,那份幻覺就破裂了,碎片在別人的眼裡會被拼湊成另一種重量。

那些原本是用來緩和的語言。當空氣裡的緊張即將凝固,當話語與話語的邊界快要互相碰撞,那個詞就會出現。它像一個隱形的提醒,告訴彼此不要再推進。只要有人說出口,氣氛就會輕輕地轉向,爭執被卸下一層力道,情緒得以暫時停在更柔軟的地方。那是一個保護的符號,存在的唯一目的,是避免事情變得更壞。

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讓爭吵在快要爆發時自動降溫,就像一個無聲的協議:只要有人說出口,其他人就該收手。這樣的暗號,本質上是一種保護機制,是一個讓空氣恢復平衡的按鈕。

再次,一樣的情節再度上演,落到陌生的耳朵裡,就會失去最初的用意。當外人聽見它時,並不知道背後的默契與歷史,他們只能把它當作一個單純的語言符號。於是那個原本帶著保護性的詞語,忽然被賦予了新的定義。在他們的想像裡,這句話並不是退讓,而是挑釁。它成了引燃火焰的火柴,而不再是熄滅火焰的手勢。於是同一句話,在他們眼裡變成了「攻擊的信號」。他們以為有人說出這句,就是要開始挑釁,是要把矛頭對準誰。於是,那本來是避免衝突的東西,反而成了挑起衝突的開端。

當對立的意志足夠堅強,語言能夠徹底背叛它的創造者。它不需要徵求同意,就能改變自己被使用的方式。我們以為能依賴它,卻在另一個場景裡發現它已經變成陌生的存在。那時候,它甚至連我們自己都不再能安心使用。因為只要有人誤解過,它就再也無法乾淨。當我們再次說出口時,內心難免會閃過一絲猶豫,擔心這是不是又會被誤讀。

這種猶豫本身就說明了改寫的力量。當語言被外人重新定義,它就不再單純屬於我們。它背上了另一層意義,而這層意義會反過來影響我們的使用。從此以後,我們說話時的語氣會多了一層小心,甚至會開始懷疑這符號還能不能繼續存在。

語言徹底改寫成為一種不可逆的過程。

它一旦被誤解過一次,就像一塊布被染色,即使反覆清洗,顏色也不會完全消失。原本的溫柔雖然還在,但永遠都會混雜著新的陰影。這陰影是由誤解構成的,而我們再也無法把它從語言裡剝離。

無處可逃。


誤聽也是語言的再生機制誤聽也是語言的再生機制

誤聽或許並不只是缺陷。它雖然會把單純的聲音套上陌生的陰影,但同時也讓語言長出另一個不在我們掌握裡的方向。那種方向未必正確,卻讓語言活得更久。原本我們以為最接近沉默的東西,因為誤聽,反而獲得了新的響度。

沉默在外人的耳裡不再是沉默,而是一個被逼出來的聲響。它或許刺耳,或許扭曲,卻迫使語言展現了它的多重面貌。那些最小的暗號在被誤聽之後,雖然失去了單純,卻也因此得到了延伸。它們被迫背上我們未曾想過的重量,而這種重量本身,就是一種轉化。語言在錯位裡繼續存在,在陰影裡仍舊發光。

語言的力量有時候並不在於說的人,而在於聽的人。當我們以為自己已經簡化到極致,留下最小的符號來維繫默契,外人卻會把那最小的符號當作最大的一個謎題。他們的猜測往往比我們原本的意思更龐雜,也更難以澄清。因為他們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即使那只是自己的投影。

我後來想到,這樣的誤聽幾乎無法避免。任何模糊的東西,一旦公開,就會吸引過度的解讀。沉默在外人耳裡永遠不會是沉默,而是隱藏的訊息。於是,那些最接近沉默的暗號,反而最容易被誤聽成謊言、陰謀或攻擊。它的輕盈被誤會成沉重,它的含糊被誤會成狡詐。這樣的轉折,讓人幾乎無法分辨,到底是我們創造了語言,還是語言被別人的聽覺重新創造。

語言的保護因此顯得短暫,卻也因此顯得無窮。因為它每一次失落的同時,也在暗地裡長出新的枝葉。它可以被誤聽,被改寫,被放大,被縮減,但在這些曲折裡,它仍然在呼吸。這樣的呼吸不再只屬於我們,卻依然能回到我們的身邊,以一種陌生卻更廣闊的形狀。


暗號的命運,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單一個體能掌控的。它誕生時那麼輕,那麼靠近我們的呼吸與笑聲,可是只要它離開了最初的場域,就不再受誰的保護。它會被縮減,會被放大,會被改寫,甚至會被誤聽。那些誤用看似偶然,其實是必然。因為語言一旦被聽見,就已經不屬於誰。

我曾經想過,要不要守護它?可是守護的方法是什麼?

該是捍衛每個傳播通道,避免走音?還是,難道要把所有暗號都緊緊收在口袋裡,不讓它們出聲?那樣或許安全,可同時也等於把它們埋葬。因為暗號之所以能存在,本來就是因為它被說出、被共享。它必須經過傳遞,才會成為真正的暗號。只是,我們總是忘記:傳遞的同時,也意味著失控。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那些誤讀、誤聽、誤用的人,也是在無意之中完成了語言的另一個生命。暗號被他們扭曲,雖然痛,但同時也證明了它還活著。因為如果它真的徹底屬於我們,從不被外人拿去說錯,那它其實也沒有存在過,只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私密幻影。

想到這裡,我反而感到一種矛盾的釋然。或許暗號就是要經歷這樣的過程:先是親密的,然後是流散的,最後是陌生的。懂的人會苦笑,不懂的人會誤解,而更多的人則會在不知不覺間,把它改造成完全不同的東西。那已經不是我們的了,但卻依舊和我們有關。

就像一封信,寄出去的那一刻,它就開始有了另一種命運。有人讀懂,有人誤讀,有人只撕掉信紙拿去折成飛機。暗號也是這樣,一旦離開口腔,就有無數個未被預料的未來。我只能接受,它會被反射、被誤聽、被放大,甚至變成一種攻擊。那是語言的宿命,也是我們在其中唯一無法抗拒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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